那天晚上,殷离听了个长长的故事。
当年那一出大闹灵台山搅了菩提老祖寿宴,三人都被禁足百年。
百年后旭日东升,北天万峰之间还是那般云雾缭绕,层峦叠嶂。
傲狠踏出崇倾殿门的那一刻便有先前一同胡混的狐朋狗友早在阶下候着。
“恭喜太子贺喜太子,牢狱期满,平安归来!”摇着扇子的青衫公子悠闲地冲他拱了拱手,满脸幸灾乐祸的笑意。
心情不佳的太子瞥他一眼,“你若再阴阳怪气一句,本君便拔了你的舌头,拿去喂二郎神君的天犬。”
广堃哈哈大笑,“唰”地合上扇子来搂他的肩,“不愧是你,菩提老祖的寿宴上也能和人打起架来。那天璇星君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竟也能被你气成那样,哈哈哈哈哈,在下实在佩服,佩服!”
傲狠因此事挨了玄帝不少鞭子,本已不想再提,可想起那双凌霜傲雪仿佛冰封了千里的眸子因自己而燃起的熊熊怒火,又觉得实在有趣,无知无觉中,嘴角都染上了三分笑意。
广堃没察觉他异样的神情,仍顾自道:“说起来,那位星君是怎么得罪了你?要被你这般戏弄?”
身边这位不以为意地挑眉,“看不惯他惺惺作态的假正经罢了。”
“那……”
还要再问,被人家不留情地打断,“行了,你笑话也看了,热闹也听了,若没别的事就回去吧,本君禁闭百年清静惯了,受不了你这张嘴没完没了的聒噪。”
广堃也不恼,一展画扇,凑到他下巴跟前安抚地扇着:“哎,我在你这殿门外恭候多时,可是专门来为你接风洗尘的。这天界的琼浆玉露想必你也腻歪了,兄弟我专程在人间寻了一个好地方,还请神君赏脸,下凡前去一叙,如何?”
“人间?”傲世轻物的神君言语不屑,“那地方有什么好逛的。”生怕俗世烟尘染了他鞋底似的。
广堃啧啧摇头,看他的眼神如看一只井底之蛙,“有什么好逛的,去了才知道。你也别觉得天上地下只有你这崇倾宫里处处都是好东西,人间自有它人间的好处。”
广堃乃前任后土皇帝之子,现任冥府之主的小侄子。先帝爱玩,在帝位上看了千年的生死簿心烦得很,所幸退位给弟弟云游历劫去了。这广堃分毫不差地随了先帝的性子,散漫贪玩不问朝政,再加上无人管束广结好友,成天云游天外,号称是六界万事通,不止神、人、冥、仙,就是妖界和魔界,但凡有名有姓也绝无他不认识的。
傲狠本也是个歌舞喧嚣里放浪形骸惯了的主儿,这百年禁闭确实把他闷得够呛,再加广堃再三邀约,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于是二人御风而下,转瞬消失在了崇倾殿层层云雾之后。
此次人间一行,广堃是早就计算好的,落脚京城恰好赶上当朝皇帝寿辰,君民同乐,夜无宵禁,真真热闹得如同极乐世界。
天上一轮明月高悬,街巷坊里万家灯火。百里烛花,燃灯供佛,彻夜不熄。六角高楼上管弦隐隐,美人执扇凭栏半掩朱唇,偶一张香帕从空中掉下不知又落在了哪一家赶考的书生头上,许又成了一段爱恨姻缘千古佳话。
一进城门,三十大道人山人海,舞狮击鼓百般杂戏。酒肆门前揽客的小二,摊食小铺灶下的炉火……与冷清天界截然不同的热闹喧嚣。欢声笑语光影落错,仿佛能融了沁在骨子里万千年的寂寥。
五彩灯火映在眸子里,向来不可一世视俗尘为污秽之地的神君有些愣怔,喃喃道:“想不到人间……原来还有这般景色。”
“哈哈哈哈哈——”广堃大笑,一把折扇在手里摇得尽显风流,“怎样,我没骗你吧?你上次来这凡尘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怕还是烽火狼烟饿殍满地,现如今百年都过去了,此间不知换了几朝几代,眼下正是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的好时候。”
两个鹤骨仙风的公子,一位碧色青衫,一位紫檀锦袍,一位峨冠凌云,一位一根木簪随意将青丝挽在脑后,雅步飘逸,并肩而行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走过青石拱桥,河边花灯顺流而下从桥洞下漂过,青衫公子的折扇一路从这头指向那头,边走边为同行的友人解说,“这是仙鹊桥,凡人求姻缘的好地方,那湖上是老君亭,传说太上老君和月老在这儿下过棋,哈哈哈哈哈,简直笑话,那两个臭棋篓子何时玩得到一起去?”
傲狠不语,只跟着他一路观望,一路前行。
街边捏糖人的小贩,湖上富商的画舫,再往前走,穿过一片花柳巷子,远远便看到几座灯火通明的玲珑楼阁,窗前轻纱掩映之下倩影浮动,琵琶不绝。
“到了!”广堃唰地一合扇,意味深长地冲他挤眉弄眼“这是流莺坊,人间寻欢作乐的好地方,进去你就知道……啧啧啧啧,这人间比起你那些个温柔乡,是如何别有一番滋味儿。”
随意挑了个楼阁最高灯火最旺的走去,还未走到内堂门口,便有机灵的龟奴迎了上来,看他们衣着品貌皆是不凡,却又面儿生得很,料定了是外地来的王孙贵人,满脸堆笑地热情道:“二位爷寻人还是吃酒?可是认识我家哪位姑娘?”说着领他们跨上一个台阶,继续道,“哎,先里边儿请!若是有相识的姑娘,尽管知会小的一声,小的去帮您唤她。若是没有也无妨,小的这就给您寻几位,您喜欢什么样的?我家月姑娘琵琶最好,神仙听了都说妙,玉姑娘的舞最绝,回眸一笑真真是天外飞仙,霞姐姐的诗词更是京中之最,连诗圣来了都甘拜下风呢……”
广堃从怀里掏出一沉甸甸的锦袋放在他手里,打断了他不知给多少客官背过的无穷说词,笑道,“有劳了。”
小厮大喜,回头冲大堂里面儿的丫头们朗声道,“告诉红袖嬷嬷!今儿有贵客!开最大的厢房!”
不出片刻,体态丰盈的嬷嬷便领着一众傅粉施朱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相迎出来了,金步摇,流苏坠,一步一晃叮叮当当的响作一团,一上来便妖精似的把人往里边的厢房领。红儿替你更衣,莺儿给您喂茶,今儿个天热,还有雯儿帮着扇扇子,满鼻子甜腻的香风。初来乍到的书生秀才往往被姑娘们的热情吓得手足无措,连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傲狠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倒没觉得什么不适。进厢房,落了坐,把眼下新样的曲子歌谣挨个听个遍,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已是夜阑更深了。这人间佳酿虽不似天宫玉露那般精妙绝伦,却原来也是会醉人的。
百年禁闭在殿里静得久了,居然还真有些不适应这般热闹,那边广堃还在兴头上,左拥右抱一口一个“娘子、佳人”,傲狠却已被满鼻子脂粉味儿熏得烦了。
身边的花魁软声细语,劝他再喝一杯。虽不至于大醉,却也有些头昏脑涨,傲狠推开递到唇边的月光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咦?你这是要去哪儿?”广堃道。
身边的姑娘们也关切地围上来,“公子怎么了?可是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
越过花丛淡淡瞥他一眼,“出去透透气罢了。”
广堃愣了一瞬,随即毫不留情地大笑,“哈哈哈哈哈,看来佛祖这百年禁闭真给你关成吃斋念佛的和尚了!”笑够了,对围在他身边的姑娘们挥挥手,“你们便由他去吧,我这位朋友方才出关,还不适应人间烟火气。”
身边的舞姬歌伎们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佛祖?什么百年?什么禁闭?想必这二位也是醉了……
傲狠独自走出楼阁,身后丝竹喧嚣渐渐淡去。来到楼前花草掩映的院里,流水山石,清风阵阵,总算舒服了些。
回廊上昏暗,傲狠又喝了酒,刚往前走了没两步,便有人撞在了怀里。
“抱、抱歉。”想必怀里那人也没看到他,急急推开一步歉意道。
好熟悉的声音,还是那般冷清,却又少了那份终年死气沉沉的淡定。
傲狠蹙眉,几乎想都没想,伸手就抬起了那人尖瘦的下巴,“你……”
眯眼,借着院里惨淡的月光,半晌,终于看清了那双错愕的眸,和素白的脸。
猛地清醒了几分,捏着那人下巴的手不由更紧。错愕,惊奇,竟比对方还要不可置信,连原本昏沉的脑袋都顿时清明了不少……
这人怎么会在此地?难道真是自己喝多了?
上下左右重新细细打量一遍,错不了,连嘴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样的死板,天上地下,还真找不出第二张这般正经得招人讨厌的脸。
“这位公子……”那人被他捏得颌骨生疼,刚一开口,却听对方突然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傲狠终于放开了手,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嘲弄奚落,“没想到在这凡间烟花之地也能遇到天璇星君,早知如此,那日灵台山上你又何必跟我假正经?”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下一刻波澜不惊地一拱手,淡道,“公子认错人了。”
傲狠嗤笑,不由分说地捉住对方的手腕,回身往里走,“笑话!便是再过千年万年,我也不至于连你长什么样都不记得,星君不承认也没关系,正好广堃也在里面,咱们进去让他瞧瞧,看他认得不认得……”
“你,你这是……”
傲狠步子迈得大,那人被他拖得踉踉跄跄。谁知刚走了没两步,身前高大怪异的男子忽然急急停了下来,身后的人毫无防备,又撞到了他身上。
掌心覆上他手腕的那一刻傲狠才察觉出来不对,纳罕地回头,盯着面前同样茫然的人,“……怎么弱成这个样子?”
握在手里的腕子细瘦单薄,魂魄虚弱得几乎不可查觉。便是重病多年将要离世的普通人,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傲狠猛地转身,那人吓了一跳,眼看着这个一直自说自话的奇怪男人向自己伸出手来,却始终僵硬地站在原地不肯露怯闪躲。
而男人只是将指尖抵上了他眉心,停留片刻,继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只有……一枚情魄?”
傲狠愣怔地看着眼前这人,寻常书生打扮,朴素的近乎寒酸的灰青布袍,分明是同一张脸分毫不差,只是……傲狠才注意到他露在书生帽外的发梢,是黑色的。
倏地冷下脸来,话语中不觉便带了几分杀机和警惕,“你是何人?”
书生仰脸望着他,无悲无喜的眼神也和那人如出一辙,“在下莫望,区区摘月楼帮忙管账的伙计,此前未曾有幸结识公子这样的权贵,想必是认错人了。”
愣怔着,手上不觉松了松劲。书生从他掌中抽回自己的手,朝原来的方向离去了。
而傲狠还站在原地,直到那单薄的身影彻底消失,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回到厢房,将此事讲与广堃听,广堃同样不信,“天璇星君乃斗姆元君之子,生于温玉池畔长于北斗七宫,又不是凡人修仙得道才去了天界,凡间怎么可能有同他长相相同之人?怕只是相似而已,夜色昏暗,你看错了。”
傲狠冷冷地看着他,“本君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也绝无看错的可能。”
广堃知他性子,这人若固执起来,旁人说话便都是刮风,就算刑天架在他脖子上,也绝无悔改的可能。于是二人干脆找来了摘月楼的假母鸨儿,问她:“打杂管账的伙计里,可是有一个名叫莫望的书生?”
风韵犹存的老嬷嬷也不知这向来老实的书生怎么会惹到这二位爷,被问起来,只得小心地赔着笑道:“哎……是有这么一个人,就住在城郊的村子里,听说从小就是个孤儿,荒郊野岭被庙里的尼姑捡到了才保住一条小命,我看他无依无靠,孤苦可怜的很,就让他在这里做些差事,好有个生计。不知他怎么得罪了二位爷,老嬷嬷我先替他给您二位赔罪了……”
“嬷嬷莫要紧张,”广堃笑得和气,“我们与他并无过节,只是方才出去透气,瞧见他神似我一位故人,想再见上一面。”
听了这话,老板娘才执着帕子拍拍胸口,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语调都变得欢快起来,“原来是为这事儿,好说好说,赶明儿一早敲了晨钟我便找人遣他去您二位府上,到时候您再……”
广堃还是笑,“明早怕是不妥,我们天亮还要赶路,可否现在安排我们叙上一叙?”
老板娘显得有些为难,“这……您说巧不巧……他方才刚回去……”
广堃淡定地从怀里摸出一甸银子放在桌上,继续摇扇和善地笑。
老板娘一把好嗓子顿时中气十足,吩咐身边的小厮道,“来钱!去城郊把莫书生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