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川端康成/高慧勤 译2025-11-10 11:351,974

  “早上的电话里,差不多听得见这儿的雨声吧?”

  菊治说。

  “电话里也能听见雨声么?我倒没留意。这儿院子里的雨声,电话里也能听见?”

  文子朝院子望去。

  隔着树丛,传来千花子打扫茶室的声音。

  菊治也望着院子说:

  “你那边的下雨声,电话里听不听得见,我也不记得了,可是过后,却有种感觉。刚才风雨骤至,声势真大呀。”

  “可不。那雷声才怕人呢……”

  “对了,对了,电话里你也说过。”

  “连这些无聊的小事,我都像我妈。小时候,每次打雷,我妈就用和服袖子蒙住我的头。夏天,要是上街去,我妈常说,今儿个会不会打雷,总要先看看天色。即使到了现在,只要一打雷,我就吓得甚至拿袖子捂住脸。”

  文子说着,从肩膀到胸口,隐约露出一股娇羞之态。

  “那只志野瓷茶盅,我带来了。”

  说着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回到客厅里,她把原封包好的茶盅,放到菊治的膝前。

  见菊治还在游移,便把包拉到自己面前,从盒里取出茶盅。

  “那只乐家直筒碗,你妈好像也当茶杯用的,是了入烧的瓷吧?”

  菊治问。

  “是的。可她说,不管黑乐还是赤乐,那两只碗跟粗茶或是煮的茶,颜色不配,所以她常用这只志野小茶盅。”

  “不错,黑乐显不出粗茶的颜色……”

  看到菊治仍旧无意把摆在面前的志野直筒茶盅拿起展玩,文子便提起话头:

  “这虽然不是什么上好的志野瓷……”

  “哪里。”

  可是,菊治终究觉得不好贸贸然就伸手去碰。

  正像早晨文子说的,这只志野瓷的白釉上,隐隐的带点红。仔细打量之下,那红色仿佛能从白釉中渗出来似的。

  并且,碗口上略微带点浅茶色,有一处,浅茶色看似更浓一些。

  那儿该是唇吻的地方吧?

  看来好像是沾的茶锈。也许是嘴唇碰脏的缘故。

  再一看,那浅茶色中仍旧透出一丝红意。

  今早文子在电话里也说到过,这难道真是她母亲的口红染在上面的?

  经他这一琢磨,再看釉上的纹路,确是显出茶、红两色来。

  那色调好似褪色的口红,又像萎蔫的玫瑰红——同时也像沾在什么东西上的血渍发了旧一样。想到这里,菊治心里好不奇怪。

  他既感到龌龊,觉得恶心,同时又感到一种诱惑,心驰神往。

  茶碗面上,黑里透青,画了几枚宽叶草。叶子中间,透出一丝锈红色。

  那些草,画得纯朴刚健,仿佛要唤醒菊治那病态的官能。

  碗的形状,端庄凝重。

  “相当好哇。”

  说着,菊治便伸手拿了起来。

  “我不大懂瓷器,可是我妈喜欢,拿来当茶杯用。”

  “给女人当茶杯用,倒是蛮合适的。”

  菊治从自己的话里,又一次活灵活现地感知文子母亲这个女人。

  尽管如此,沾上乃母口红的这只志野瓷茶盅,文子为什么要拿来给他看呢?

  是天真,抑或是迟钝?菊治简直弄不明白。

  只不过,文子那种毫无抵牾的情绪,好像也传给了他。

  菊治一面把茶盅放在腿上转来转去地看着,一面尽量避免手指挨到嘴唇碰过的那块地方。

  “请收起来吧。要是叫栗本那老婆子看见,又该啰嗦讨厌了。”

  “好吧。”

  文子把茶盅放进盒里,重新包好。

  她带来是打算送给菊治的,似乎没有机会表示,也许是怕菊治不中意这东西。

  文子站起来,把包又放回门口去了。

  千花子弯着身子从院子里走了上来。

  “把太田家的那个水罐子拿出来呀?”

  “就用我们家的好不好?太田小姐现又在这儿……”

  “瞧你这话说的?不就因为文子小姐在这儿,才用一用吗?我们正要借志野瓷这件遗物,来谈谈她妈的往事嘛。”

  “你不是恨太田太太吗?”

  菊治说。

  “我恨她干什么?我们不过是脾气合不来罢了。再说,人死了,要恨也没法儿恨了。不过,就因为脾气合不来,对她才无从了解,另外一方面,有些地方,也把她给看透了。”

  “把人看透,好像成了你的癖性。”

  “能不叫我看透才好呢。”

  这时,文子从走廊上过来,靠门边坐下。

  千花子耸起左肩,回过头来说:

  “我说,文子小姐。咱们用用你妈的志野瓷水罐,行吗?”

  “哎,请用吧。”

  文子回答。

  菊治把刚刚放进壁橱里的志野瓷水罐又拿出来。

  千花子嗖地将扇子往腰带里一插,捧着水罐到茶室去了。

  菊治也走到门边,问道:

  “今早在电话里,听说你搬走了,我都一愣。房子这些事,都是你一个人办的?”

  “当然。不过,是熟人买下的,所以也还不算麻烦。那位熟人暂住在大矶,听说房子很小,提出可以和我对换。可是,不管房子多小,我一个人也不能住在那儿呀。而且,要上班的话,还是租房子便当。这样,我暂时就搬到朋友家去了。”

  “工作定了吗?”

  “没有。真要找事做,也不那么容易。我又身无一技之长……”

  文子转而含笑说:

  “我本来打算,等事情定了,再来拜访。要不然我无家无业,漂泊无着,在这种情况下来看您,岂不可悲。”

  菊治本来想说,在这种情况下更好,但是,文子那表情,原以为孤苦伶仃的,现在看上去倒也并不显得凄凉。

  “这座房子,我也想卖掉,可是一直拖拖拉拉的。因为心里总惦着要脱手,结果落水管要修的也没修,席子也坏成这样,面子都没换一换。”

  “您不是要在这房里结婚么?等那时候再……”

  文子开门见山地说。

  菊治盯着文子的脸说:

  “你是指栗本的话么?你想想,我现在能结婚吗?”

  “是为了我妈的事么?她既然叫您这么伤心,她的事,我看就让它过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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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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