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这一套,对千花子真是驾轻就熟了,所以,茶室很快就准备妥当。
“跟水罐子这么配,你看好不好?”
千花子问菊治,菊治也不懂。
见菊治没回答,文子也就没作声。两个人都盯着志野水罐。
本来在太田夫人灵位前,权当花瓶用的,今天,又恢复其本色,作水罐来用了。
这曾经是太田夫人手上的东西,现在却任由千花子摆弄。太田夫人死后,传到女儿文子手里,再由文子转给菊治。
这水罐的际遇真是不可思议,也许所有茶具大抵如此。
早在太田夫人之前,这只水罐自制作出来以后,历三四百年,迭相传承,几易其主,这些主人的命运究竟如何呢?
“这只志野瓷水罐,放到茶炉或茶釜这类铁器旁边,看着越发像个美人儿了。”
菊治对文子说:
“而且,它那遒劲的姿致,绝不亚于铁器。”
这件志野瓷,白釉里透着润泽,闪出光华。
菊治在电话里,曾告诉文子说,看见这件志野瓷水罐,便切望一睹芳容。但是,她母亲那白皙的肌肤里,难道也深蕴着女性的强毅么?
因为天热,菊治把茶室的纸格子门拉了开来。
文子身后的窗外,枫树一片青翠。枫叶茂密,投下的影子,正落在文子的秀发上。
文子那略长的颈项,上部正照着从窗子射进来的亮光里;短袖衣衫,仿佛初次上身,手臂看着有点白里透青。人不显太胖,却肩膀丰腴,手臂滚圆。
千花子也在瞅着水罐。
“水罐要是不用在茶道上,就显不出灵气。仅仅插几枝西洋花,简直是糟蹋东西。”
“我妈那时也插花来着。”
文子说。
“你妈留下来的水罐,居然跑到这儿来,真跟做梦似的,叫人意想不到。不过,你妈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挺高兴的。”
千花子话中带刺,想挖苦她几句。
可是,文子却若无其事地说:
“一来,这个水罐我妈当过花瓶用;二来,茶道我也不想学了。”
“你千万别这么说。”
千花子环视茶室,又说:
“能在这儿坐着,心里再踏实不过了。虽说我到处都跑遍了。”
接着,又看着菊治说:
“明年是你父亲五周年忌辰,等到忌日那天,办一次茶会吧。”
“行啊。把所有冒牌茶具全摆出来,再请些客人来,倒也痛快。”
“你这话从何说起。你父亲的茶具里,就没有一件假货。”
“是吗?不过,要是全都是假货,那个茶会准会有趣得多。”
菊治又对文子说:
“这间茶室里,我总觉得有股难闻的霉味,好像充满毒气似的,要是开个茶会,用清一色的冒牌茶具,说不定能冲冲这股毒气。就算是追荐先父,追荐过后,与茶道一刀两断。虽然我早就跟茶道绝了缘……”
“你言下之意,我这老婆子怪讨厌的,老来你们茶室待着,是不是?”
千花子急速地搅着茶刷。
“就算是吧。”
“不许你这么胡说。不过,要结新缘,旧缘断了倒也好。”
千花子示意茶已经得了,把茶放到菊治面前。
“文子小姐,听了菊治少爷的气话,你妈的这件遗物,似乎找错了归宿。我一看见这只志野瓷水罐,就觉得你妈的面孔,好像映在那上面似的。”
菊治喝完茶,放下碗,转而又看起水罐来。
也许是千花子的身影,正映在那黑漆的盖子上。
文子坐在一旁发怔。
菊治无从知道,文子究竟是尽量不去触犯千花子呢,抑或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文子的神色没有不高兴的表示,跟千花子并坐在茶室里,也真是怪事。
千花子提到菊治的亲事,文子也没有显出不快的样子。
千花子历来就恨文子母女,句句话都在羞辱文子,可是文子了无反应。
难道文子因为深自悲哀,便什么都淡然处之,全不计较了么?
还是因为母亲去世的打击,使她超乎这一切之上了呢?
要不然便是乃母的禀性传给了她,一向俯仰随人,是个纯洁无邪的少女?
然而,菊治任千花子一味憎恶侮慢文子,尽量不显出有意袒护文子。
但当他发觉这情形后,心里不禁想道:倒是自己有点古怪呢。
而且,他看着千花子点好最后一杯茶,举杯自饮的样子,也觉得好不奇怪。
千花子从腰带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眼说:
“这种小表,老眼昏花,看起来真吃力……把你父亲的怀表,送给我好吗?”
“他哪里来的怀表?”
菊治把她顶了回去。
“有的嘛,他常带在身上。上文子小姐家的时候,不是也带过吗?”
千花子故作吃惊地说。
文子垂下目光。
“是两点十分吗?两根针挨在一起,看着模模糊糊的。”
千花子又恢复她那勤快的劲道。
“稻村家的小姐给我招来一伙人,今儿个下午三点钟要学茶道。去她家之前,先到你这儿来弯一下,想讨个回话,心里好有个底儿。”
“那你就直截了当,向稻村家给我回掉吧。”
听菊治这么说,千花子便随口敷衍:
“好,好,咱就直截了当……”
笑着掩饰了过去。
“真想让那伙人,早一天到这间茶室来学茶道。”
“好办,就请稻村家把这座房子买下好了,反正我最近就打算卖掉。”
“文子小姐,咱们一道走吧?”
千花子没去理会菊治,冲着文子说。
“好的。”
“那我就赶紧把这儿收拾收拾。”
“我来帮您收拾。”
“你帮我?”
可是,千花子不等文子,径自朝水房匆忙走去。
传来哗哗的水声。
“文子小姐,我看算了吧,甭跟她一道回去。”
菊治放低声音说。
文子摇摇头:
“我怕她。”
“有什么好怕的。”
“我真怕她。”
“那么,你就跟她走一段,然后再甩开她。”
文子仍旧摇摇头,站起身来,把腿弯那里的皱褶拉拉平。
菊治险些从下面伸过手去。
他以为文子摇摇晃晃会倒下来,弄得文子满脸通红。
方才千花子提到怀表的事,把她羞得连眼角都红了,现在则是满脸飞红,如一朵盛开的红花。
文子抱起志野瓷水罐朝水房走去。
“哟,敢情你倒只管把你妈的东西拿了来?”
从里面传来千花子沙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