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星(一)
川端康成/高慧勤 译2025-11-10 11:343,786

  栗本千花子到菊治家来说,文子和稻村小姐都已经结婚了。

  夏天傍晚八点半的时分,天色还亮。菊治吃过晚饭,躺在廊子上,瞧着女佣买来的萤火虫笼子。萤火虫清白的光,不知什么工夫,已幻成橙黄色,这时,天也暗了下来。可是,菊治仍旧懒得起来点灯。

  菊治向公司请了四五天假,到野尻湖——朋友的别墅那儿去避暑,今天刚回来。

  朋友已经结婚,而且有了孩子。菊治对婴儿毫无经验,生下来有多久,究竟长得大还是小,一点也看不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说上一句:

  “这孩子发育得很不错嘛。”

  “哪儿呀,生下来才小得可怜呐。最近总算长了点个儿。”

  朋友的妻子回答说。

  菊治在婴儿眼前晃晃手说:

  “还不会眨眼睛呢。”

  “东西倒能看见,眨眼睛还得过些日子。”

  菊治以为婴儿有好几个月大了,其实才刚一百天。难怪那年轻的妻子,头发稀疏,脸色青黄,显然还带着产后的憔悴。

  朋友夫妇的生活,一切以婴儿为中心,只管看顾婴儿,菊治觉得自己实在多余。但是,当他乘上回家的火车,朋友妻子那瘦弱的身影,始终萦绕在他脑际,久久不能离去。她看来很老实,面容憔悴,毫无生气,只是呆呆地抱着婴儿。朋友本来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这生头一个孩子后不久,便暂时住到湖畔的别墅里。朋友的妻子恐怕过惯了这种小两口生活,过分的闲适泰然,竟至有些发呆。

  菊治回到家里,躺在廊子上,仍在寻思朋友妻子那副模样,而这种怀念之情,圣洁之中带点悲凉的意味。

  正在这时,千花子来了。

  她冒冒失失地走进屋子说:

  “哎哟!怎么摸黑躺在这儿呀?”

  于是便坐在菊治脚横头的廊子上。

  “单身汉真怪可怜的。躺在这儿,连个灯都没人给点。”

  菊治蜷起腿来,待了一会儿,又不大高兴地坐了起来。

  “甭见外,只管躺着好了。”

  千花子右手做了个手势,让菊治躺下去。然后,又郑重其事地寒暄了一通。说她去了趟京都,回来时还顺便在箱根停了停。在京都她师傅家,遇到茶具店的大泉老板。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便跟他聊起你父亲的事,真说了个痛快。他说要告诉我你父亲外出幽会的那家旅馆,便把我带去看木屋町的一家小旅馆。那里,你父亲大概同太田太太去的吧。大泉老板还叫我住在那儿。这人真没脑子。一想到你父亲跟太田太太两个全作了古,不论我胆多大,睡到半夜里,没准也会害怕起来,你说是不是?”

  菊治没有作声,心里想,你千花子说这些,才真的没脑子呢。

  “你也到野尻湖去了一趟吧?”

  千花子是明知故问。一进门,就问过女佣,而且,不经通报,便闯了进来,她历来就是这种作风。

  “我刚回来。”

  菊治回答的口气,显得老大不高兴。

  “我回来了三四天了。”

  说着,千花子又煞有介事,耸起左肩说:

  “可是,回来一看,出了件事,真叫人遗憾。开头我大吃一惊。都怪我太大意,简直没脸来见你。”

  据千花子说,稻村家的小姐已经结婚了。

  菊治也吃了一惊,幸好廊子上很暗,看不清表情。他慢声应了一句:

  “是吗?几时?”

  “你倒满不在乎,像没事人似的。”

  千花子挖苦说。

  “本来嘛,雪子小姐的事,我不是向你回绝过几次了吗?”

  “那也是口头上说说罢咧。恐怕是对我,才摆出这副面孔来。什么一开头就不情愿啦,偏是我这多嘴多舌的老婆子,好管闲事,纠缠不休,招人讨厌。你心里却在想,这小姐倒挺不错的,是不是?”

  “你胡说些什么!”

  菊治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小姐你挺中意的吧?”

  “小姐人倒的确不错。”

  “你的心思,我早就看透了。”

  “说小姐好,不一定就想到结婚呀。”

  然而,听说稻村小姐已然结了婚,菊治心里立即一阵翻腾,渴想回忆起小姐的面影来。

  菊治只见过雪子两面。

  在圆觉寺的茶会上,千花子为了让菊治端详雪子,特意叫她点茶。雪子点茶,手法朴素,流品高雅,新叶的影子映在纸格子门上,她穿一身长袖和服,肩膀和衣袖,甚至连头发,辉映之下,都显得光亮起来,这印象都还珍藏在菊治心底。可是,雪子的容貌,菊治却怎么都记不起来。当时她用的小红茶巾,以及去寺庙后院茶室的路上,手上拿着的那只桃红绉绸上印着千只白鹤的包袱等等,此刻又全都鲜明地兜上他的意识。

  后来一次,雪子到菊治家的那天,是千花子点的茶。直到第二天,菊治还觉得茶室里小姐的余香依然。她身上那条绘有石菖蒲花的腰带,历历如在目前,只是小姐的身姿,却难以把握。

  就说故世才三四年的父母,菊治连他们的面貌也都记不大清。一看到照片,才若有所悟,连连点头。也许越是亲越是爱的人,就越是记不住;而越是丑类恶物,越是牢记不忘。

  雪子的眼神和面颊,光艳照人,在菊治的记忆里却是抽象的。可是,千花子长在乳房和心窝间的那块痣,却像癞蛤蟆一样,记忆之中十分真切。

  此刻廊子上虽然很暗,菊治也知道,千花子大概穿的是那件白麻绉的和服长衬衣,她胸口上的那块痣,即便在亮处,也不会透过衣服看出的,但是,在菊治脑海中,却看得很分明。唯其因为暗得看不见,倒反能看得见似的。

  “既然觉得小姐好,就不该错过机会呀。要知道稻村雪子,这世上就只这么一个。你哪怕找上一辈子,也甭想再找到第二个。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明白?”

  于是,千花子数落起菊治来:

  “你经事不多,眼界倒挺高。这一来可好,把你和雪子小姐两人的命运,全给改变了。人家小姐本来对你挺有意思,现在嫁给别人,万一不幸,可不能说你没责任。”

  菊治没有吭声。

  “小姐的模样,你总归仔细看过了吧?难道你就忍心,让她以后悔不当初早几年没嫁给你,心里老想念你么?”

  千花子的语调,有点刻毒。

  倘若雪子已经结婚,千花子何苦跑来说这些废话呢?

  “这是萤火虫笼子么?现在还有这个?”

  千花子伸过头去说:

  “转眼又到挂秋虫笼子的季节了。这早晚还有萤火虫?看着像鬼火似的。”

  “大概是女用人买来的。”

  “女用人那就难怪了。你要是学学茶道,就不会这样啦。在日本,做什么事,都要讲个季节。”

  经千花子这么一说,萤火虫看着倒真像鬼火似的。菊治想起野尻湖畔,秋虫唧唧。这些萤火虫能活到今天,真是不可思议。

  “要是有了太太,你准不会这么冷冷清清,什么事都脱了班过了时。”

  说着,千花子忽作恳切状,低声说:

  “我给你介绍稻村小姐,也是替你父亲出力呀。”

  “出力?”

  “是啊。你只顾躺在这暗处,瞧着萤火虫出神,这不,连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出嫁了。”

  “几时?”

  菊治心里老大吃惊,比方才听到雪子结婚还要意外,就像给人绊了一跤似的,甚至都来不及掩饰他的惊愕。千花子或许也看出了菊治这种狐疑的神情。

  “我也是,从京都回来一看,简直都愣住了。两个人就像约好了一样,一下子全出嫁了,年轻人做事,就这么轻率。”

  千花子又往下说:

  “我还以为,既然文子小姐嫁了人,就没人再来作梗了,不料稻村小姐这时也出阁了。稻村家那方面,弄得我也丢尽了脸,全怪你优柔寡断。”

  然而,文子结婚的事,菊治仍旧不大相信。

  “太田太太一直到死,都在跟你捣乱,现在,文子这一结婚,她的妖气在这个家里就该散掉了吧!”

  千花子把目光转向院子。

  “这样倒也痛快,一了百了。你该把院里的树木修整修整了。即使这么暗,不看也知道,树叶长得太密太乱,阴乎乎的闷死人了。”

  父亲死了四年,菊治从没叫花匠来修剪过。的确,院里的树木恣意疯长,白天的余热,这时散发出来,光凭感觉也能知道。

  “女用人恐怕连水也不浇吧?这些事,你可以吩咐她做嘛。”

  “甭来多管闲事。”

  千花子的话,句句都会让菊治皱眉头,可是,他仍旧任其说东道西。每次见到千花子,都是这么个情景。

  虽说千花子的话令人生厌,她却是想讨好菊治的,同时也想试探试探他的意向。她这套伎俩,菊治早就习以为常了。有时,他嘴上反唇相讥,暗中也不无提防。千花子自然也心里透亮,可大抵装聋作哑,偶尔露点颜色,借以表示心中有数。

  她的话虽然讨厌,可很少有菊治未曾想过的。而且专爱挑使菊治厌恶自己、内心嘀咕的一些事,来触他霉头。

  今晚,千花子跑来告诉他,雪子和文子都出嫁了,大概就想窥探一下菊治的反应。她究竟是什么用意呢?菊治不敢掉以轻心。千花子本来想把雪子介绍给菊治,使他以此疏远文子,现在两位小姐既已另结良缘,剩下菊治作何感想,也不关她的事,可她还总是盯住菊治,想摸清底细。

  菊治很想起来去开客厅和廊子上的电灯。这样摸黑跟千花子说话,想想怪不合适的。论交情,他们也没亲密到这种程度。她虽然连整理院里树木这种事也插嘴要管,这是她的脾气,菊治根本没当回事;可是,仅仅为了开一下灯,他又有点懒得起来。

  千花子刚才一进屋只管嚷嚷叫黑,却也不想动弹。按她的脾气,对这类事一向很勤快,这也是职业使然。但是眼下,她似乎挺不愿替菊治出什么力。也许是因为年纪不饶人,要不就是当了茶道师傅,爱摆点架子的缘故。

  “京都大泉老板托我带个口信。他说,万一你这儿有茶具要出手,希望能授权给他来处理。”

  接着,千花子沉稳地说:“稻村小姐这桩事也给逃掉了,你该振作一下,改弦易辙,换一种新生活。说不定这些茶具便没什么用了。虽然打你父亲那时起,就用不着我了,我也挺寒心的,可是,你们家的茶室,倒是只有我来了,才打开门窗通通风,是不是?”

  啊哈,原来如此!菊治这才回过味来。

  千花子的目的十分露骨。她大概见菊治和雪子结不成婚,便死了心,于是,就跟茶具店的老板勾结起来,想挖走菊治家的茶具。准是在京都和大泉老板合计好了来的。

  菊治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松快了起来。

  “我正打算连房子都卖掉呢,到时候或许要借重他。”

  “毕竟是你父辈的熟人靠得住,不管什么事,你尽可以放心。”

  千花子又加上一句。

  菊治心里想,家里的茶具,千花子可能比自己还清楚。说不定她早就盘算过了。

  菊治朝茶室那边望过去。茶室前那棵大夹竹桃,开满白花,远看只是朦胧一片白。夜色深沉,天树之分,已难于辨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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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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