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难识人,泥泞识马。
患难见真情,但真情要认清。
天刚见黑影,浆洗院女住所的仆女们打着哈欠,开始洗漱,准备睡觉。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推开,一个人摇摇晃晃的冲进来。
“彩云?”小乔停下梳头的动作,惊讶的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彩云身为三奶奶大丫鬟,平日里极看重自己的小东家大丫鬟形象,如今不但鬓发凌乱,还衣衫不整。
“小乔,你快跟我出来!”彩云将小乔扯出去,两人行至一个无人之处。
彩云回过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脸急切道:“今天老太太在观景亭办重阳宴,不知为何飞来一群野马蜂,人群一片混乱,三奶奶不幸坠下亭子……”
“你说什么?”小乔脸色大变,不由得用力抓住彩云的胳膊,“三奶奶坠下亭子?她…她现在怎么样?”
“霍先生、李先生都在如意院救治,三奶奶还在昏迷不醒……”彩云说着说着,忽然“哇”的一声,痛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当时人拥挤,不知谁推了我一把,我就松开了的手……”
小乔目光阴沉,低头沉思。
“是谁?”她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问道,“是谁发现三奶奶坠下亭子的?”
彩云还在痛苦的哭泣。
“别再哭了,快想想!”小乔大喝一声。
她几乎是贴着彩云的耳朵喊了这一声,彩云总算是回过神来,条件反射的回了一声:“是大姨奶奶,是她第一个喊道‘三奶奶坠亭了’。”
小乔的脸色愈发阴沉:“我就知道是她。”
“你怀疑是大姨奶奶?”彩云摇了摇头,“不,不可能,大姨奶奶当时去拉三奶奶,自己手臂都脱臼了,所有人都看得到的,若她有心害人,为何还要救人?”
“结果呢?”小乔打断她,怒声道。
彩云一楞。
“既然没救成,就说明不了她的所作所为不是掩人耳目,不是借机把三奶奶推下亭子!”小乔说完,眼睛微闭。
“不管那么多,你先和我去如意院,快走吧!”彩云急忙拉住小乔的手,似乎忘掉了自己对小乔的妒恨,恳切道,“三奶奶需要你!你快跟我走!”
两人行了几步,忽被人伸手拦住。
“她哪儿也不能去。”刘婆婆拦在二人面前,义正辞严道,“她是我浆洗院的人,不是如意院的人,彩云姑娘,我没接到指令,你不能带她走。”
“这……”彩云哑口无言。
“彩云姑娘,就请你不要为难我了。”浆洗院原副管事刘婆婆,如今成了管事,冷冷一笑道,“小乔,还不快回去!”
小乔没想到,自己把吕婆婆赶出了大院,却换了个更加恶毒的管事婆婆,她那和善的假面孔如今露出了真面孔。
她这是故意阻拦,虽然阻拦的理由正确,但也依据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给小乔通融一下,去看望旧主人,何况看望的人是小东家三奶奶。
她难道是大姨奶奶的……
没想到,次日,她便给小乔又加了不少活。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其他人都回去了,唯独小乔在雨中还在清扫浆洗院的角角落落,她浑身早已湿透,从早到晚,早饭都没吃,除了中午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碗水的时间,一刻没停下来休息。
浆洗院每一个犄角旮旯都不能放过,直至傍晚将至,还没清扫完,小乔此时已经累得头晕目眩,眼前忽然一黑,栽倒在地。
“小乔!”
睡梦中,有人喊她的名字,是谁?
小乔努力的睁开眼,一只手慢慢映入她的眼帘,不是三奶奶养尊处优的嫩手,也不是李家才掌面光滑细腻而掌心握剑、打算盘的茧手,而是一只满是辛劳旧疤的手。
“醒了?”那只手将湿毛巾放在她额头上。
“郭元吉?”小乔咳嗽几声,看着周身陌生的环境,“这是哪里?”
“刘婆婆嫌你生病,怕你影响别人休息,把你搬到这浆洗院杂物间,先喝药吧。”郭元吉将她半抱起来,小乔虽想拒绝,但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没有,只能有气无力似的瘫在郭元吉怀里,任他端着药碗给自己喂药,用脏兮兮袖子擦去她唇角溢出的药渍。
擦到一半,郭元吉忽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望着自己。
“不是你哥哥我,谁会管你死活?”郭元吉俯视着她,淡淡道,“你受了我的照顾,却还叫我郭元吉?”
小乔楞了楞,没想到他竟真的将自己认了义妹,实际上小乔并没把他的话当真,权当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换个称呼。”粗糙的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他微笑道,“让我开心开心,毕竟我已经偷偷照顾你一天了,把你救醒,在这大院里,除了我,没别的人过来看你,只有我了。”
“元吉哥哥,你快走吧,你会被我连累的……”
“往哪里走,行啊,小乔,短短时间就勾搭上了他,难怪涵柔说你是个狐狸精,来人,把他们两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交给护院处置!”刘婆婆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他们眼前,一脸狞笑,大声吼道。
“且慢,刘婆婆,都是我主动勾搭小乔,与她无关,要罚就罚我吧!她都病成了这样,请你饶过她吧……”郭元吉恳求道。
“好吧,惩罚不罚病人,这也是院规,把他带走!”
“大姨奶奶。”老太太坐在床榻旁,“你的手臂怎么样了?”
没想到老太太亲自过来关心她的病情。
一条手臂上缠着白布,周丽花脸色苍白的对老太太笑道:“老太太您没事吧?我好多了。都怪我没用,没能保护好三奶奶。”
老太太摇摇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已经尽力了。”
若是她的手臂没受伤,多少还会被人怀疑,但是霍先生已经过来看过了,周丽花的手臂真的是严重脱臼,为了正骨,吃了不少苦头。
周丽花故作疼爱之态,叹气道:“这几天,老太太担心三奶奶,三爷也难见笑脸。再过一段日子,便是老太太六十六岁寿辰,您放心吧,我会尽力协助二奶奶、四奶奶,好好筹办寿诞庆典的。”
老太太失笑一声:“离寿辰还有一个多月,你未免太着急了,更何况,三奶奶如今这样,过寿的事就算了吧!”
周丽花忙一脸真诚道:“正因如此,我才特意请来民间杂耍班子,为老太太表演,好好热闹一番,也好驱驱院里的闷气,免得人人愁眉不展……”
话未说完,翠珠从外头进来恭礼道:“老太太,大姨奶奶,二奶奶来了。”
“哦?”老太太眸中闪过一丝喜色,“请她进来吧。”
周丽花目光没错过她眼中那丝喜色,当即眉心一蹙,心里有了设防。
房门一开,二奶奶走进来,她一向举止端庄不妖娆,除了容貌比不上三奶奶,言行举止却与三奶奶很相似。
“老太太安好,大姨奶奶的胳膊怎么样啦?”二奶奶恭礼道。
周丽花点头微笑:“好多啦,谢谢二奶奶关心。”
老太太微笑点头:“你来得正好,昨日你整理的账本,我已经看了,开垦浑河南岸山坡地一事,如何盘算的?”
周丽花闻言一楞:“此话何意?”
二奶奶解释道:“自打十年前,浑河农庄河南岸四百亩山坡地改为家禽圈养地,其中大过是长了荒草,都浪费了,我向老太太提议,将牛羊圈养在五十亩地内,其余的都租出去开垦耕种,所得银两记在账上。”
她说的越是合情合理,周丽花心中的妒忌就更多,脸上却平静如水,微笑道:“这能得多少银子,值得如此费心?”
二奶奶正色道:“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家财万贯不如日进分文,我粗略算了一下,每年能得一千三百一十七两租银,总是个不错的进项。”
周丽花终是没守住性子,冷声道:“二奶奶刚一管事,就大刀阔斧动了祖宗留下的产业,怕是不妥吧!”
面对她的针锋相对,二奶奶仍是不动声色道:“祖宗留下的产业是需要后辈好好经营的,不是守着产业不变的。比如当铺,今年三爷关了三个,所得银钱全都补进了钱庄,利息远胜当铺利润。还有满仓农庄的三百亩山坡地,三爷于前年把它租给逃荒要饭的流民耕种,如今流民不但得了温饱,今年开始交了五千多斤谷子高粱,守着产业不会经营,怎么能让家业得以兴旺下去?”
周丽花有心反驳,但她的强处可不在这上头,不再言语,只好认输。
老太太听后愈加满意,微笑点头道:“三奶奶从前管事,多在节流上下功夫,倒是让有些人颇有说词。二奶奶管事以来,不但在节流上管得好,还有了好的开源举措,而且处事细致妥当,院里人无不敬服,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二奶奶恭敬道:“老太太信任,儿媳必定尽心尽力。近些日子,山东不少地方遭遇黄泛水灾,不少流离失所的难民逃难而来。老祖宗当年也是从山东逃难而来的,也得到过当地逃难来的山东人的救助,我们不能忘本,不能忘恩,我想在村西浑河古桥处开设粥棚施粥,一来可以赈济灾民,二来为老太太、三奶奶祈福……”
周丽花虽想不出什么开源节流的法子,却擅长给人使绊子,二奶奶话没说完,她就硬硬打断:“施粥救济灾民的确是好事,不过,三爷近两年扩大了生意,周转库银有限,所以,赈灾钱粮成了问题,这样一来,大家更要紧巴巴过日子了,二奶奶这不是为难家人吗?”
“大姨奶奶放心。”二奶奶笑道,“按照以往常例,咱赵家牵头,动员当地商绅捐助,大家必定群起响应。咱赵家人人减少一个月的月例银子,用来施粥就够了,无需动用库银,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二奶奶想的果然周到,既可为三奶奶积福,又可救济难民,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花点银子是值得的,这也是我们赵家历来要做的善事,你放手去办,我会全力支持你!”老太太微笑道。
他转身亲昵的拍了拍二奶奶的手,道,“二奶奶,平日里瞧你不声不响,到了事情紧要关头,所有奶奶们都乱成一团,就连三奶奶都没了主张,只有你不惊慌,处置及时恰当,如今又将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说到这,老太太忽然摇了摇:“那日三奶奶向我推荐你和四奶奶,说实话,四奶奶远不如你,一看到野蜂就吓得魂都没了,倒是你,比男人还要果断,我更放心将事情交给你管,好好去做吧。你头上的肿包怎么样了?”
她话里有话,如果三奶奶真不中用了,有意将家务管理权尽数交到二奶奶手中。
二奶奶目光一闪,面上受宠若惊道:“我没事,好多了。请老太太放心,儿媳一定尽心去做。”
老太太满意的点点头,又忍不住一声叹息:“好好一个重阳节,怎么会弄成这样啊,三奶奶真是令人担心啊!”
二奶奶望了望她,缓缓垂下眼去,眸底闪过一丝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