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苑内,药味浓得化不开,混着垂死之人特有的衰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裴云序几乎是凭着本能走进内室,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絮上。
两个年幼的孩子坐在屏风外的软塌上,两只小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见到父亲,砚书小声唤了句“爹爹”,玉儿则怯生生地抓着哥哥的衣角。
他们被告知曾祖母病了,却还不明白“病了”与“永远离开”之间的距离。
裴云序想摸摸孩子们的头,手抬起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绕过屏风,走向那张雕花拔步床。
裴老夫人躺在层层锦被中,曾经丰润的面颊深深凹陷下去,脸色是灰败的蜡黄。
她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听到脚步声,她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努力聚焦在孙儿脸上。
“云……云序……你来了。”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裴云序在床沿跪下,握住祖母枯瘦如柴的手。
那手冰凉得吓人,他用力揉 搓着,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同冷了下去。
“祖母,孙儿在。”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老夫人的目光涣散了一瞬,又强自凝聚起来,死死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裴家……裴家的担子,交给你了,砚书、玉儿都是好孩子,要好生……好生教养……”
她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是破旧的风箱。
“孙儿知道。”
裴云序喉头哽咽。
“我……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老夫人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明锐利,回光返照般紧紧盯着他。
“姜翎,是我们裴家……对不住她……”
听到这个名字,裴云序浑身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若有可能……把她找回来。”
老夫人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却仍固执地望着他。
“家……要像个家啊……”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的手猛地一紧,随即无力地松开,颓然落在锦被上。
那双看尽了裴家数十年风霜的眼睛,缓缓闭上,再也不会睁开。
“祖母。”
裴云序轻声唤道,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维持着跪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内室没有点灯,只有角落里一盏长明灯跳动着微弱的光晕,将他半跪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屏风外传来下人们压抑的抽泣声,和孩子们懵懂的询问。
这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的视线落在祖母安详却再无生气的面容上,脑海中翻涌的却是另一张脸。
姜翎最后一次看他时,那双清冷决绝的眸子。
她说因果已了,各生欢喜。
她说希望孩子不会像你我一样,走了错的路。
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在失去后才明白?
祖母临终前那句“对不住她”,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是他,是他纵容舒羽,是他忽视她的感受,是他让这个家变得不像家,让祖母至死都怀着对孙媳的愧疚。
家破人亡。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只觉得满口都是铁锈味。
“对不起!对不起!祖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溢出,像是受伤野兽的哀鸣。
他猛地以额触地,重重磕在床边的脚踏上。
一下,两下……
凌霄抹了把眼泪,想上去劝主子,但一抬头……
却发现裴云序的头发已是一片刺目的雪白。
不是之前的半白,而是彻底白了,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
额角渗出鲜血,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与鬓边的银丝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主子,你……”
他愣在了原地。
裴云序维持着跪伏的姿势,背影剧烈地颤抖着,却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家不成家,亲人离散。
这或许就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
所有的痛苦、悔恨、自责,都化作了无声的嘶吼,在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反复冲撞,不得解脱。
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那影子佝偻着,仿佛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夜还很长。
而今后每一个黑夜,他都要在痛苦里度过。
……
水路之上,俏生生的小姑娘端着一盘新鲜的果子敲了敲舱房的门。
门开处,姜翎正临窗而坐,脸上那张略显呆板的人皮面具已取下,露出原本清丽绝俗的容颜。
连日的奔波劳顿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倒因着眉宇间那抹久违的疏朗,更添了几分动人的神采。
“小姐,公子刚在码头买得的果子,您尝尝。”
房门打开,露出姜翎那张芙蓉美人脸来,眉眼弯弯,叫人一看便如沐春风。
“你快进来吧,这人皮面具戴久了闷得慌。”
银杏也带着人皮面具,她和赵璟一起去了码头采买物资。
“小姐,你应该也一起去的,这边的人好热情,跟京城的人完全不一样,奴婢一过去,就往奴婢怀里塞吃的,不买我都吃饱了。”
姜翎接过盘子,拿了个果子咬了一口。
汁水丰盈,香甜可口,确实不错。
她含笑听着银杏雀跃的叙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两岸景致与京城大不相同。
不再是规整的官道与肃穆的府邸,而是连绵的田野、散落的村舍。
江面也开阔了许多,水流平缓,倒映着湛蓝的天光云影。
时有渔舟划过,船头的鸬鹚扑棱着翅膀,渔人哼着听不懂却悠扬的调子。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泥土的清新气息,再没有京城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掺杂着权欲与算计的味道。
“那你最后买了没有?”
银杏傻乎乎的一笑。
“买了,好像不买不太好走。”
“你啊,这都是他们做生意的套路。姨母说了,出来做生意,人先得自己立起来,你以后可是我的大掌柜,要知道拒绝知道吗?”
银杏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可是小姐,我们还要走多久啊,我们先是坐了一天马车,又做了三天船,再转马车,再转船,奴婢实在是不行了。”
姜翎收回目光,唇角微扬。
初离京城时,她与银杏一样,吐得昏天暗地,几乎要以为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路上了。
可奇怪的是,当京城那高耸的城墙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当裴府那精致的牢笼被真正抛在身后,身体的不适竟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所取代。
即便此刻胃里仍有些翻搅,她也甘之如饴。
她开始享受每一个清晨,在薄雾中看旭日东升,将江面染成金红。
也爱上每一个黄昏,看夕阳将云霞浸染得瑰丽万千,然后看着星子一颗颗缀满夜幕。
她甚至不讨厌凛冽的寒风,因为它自由、坦荡,毫无羁绊。
赵璟说,这就是自由。
不必再揣度谁的脸色,不必再守着谁的规矩,不必再为谁的喜怒哀乐而活。
天地之大,她可以只做自己。
“自由。”
姜翎在舌尖呢喃着这两个字。
船身轻轻一晃,转向一条更为宽阔的河道。
远远的,已能望见一片黛色山峦的轮廓,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横亘在天际线上。
姜翎站起身来微微一笑。
“你看,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