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穆清没注意到言大将军突变的脸色,林颜希倒是看到了,不过也没想太多,以为是他不满自己的敷衍了事。
不过她颇有些有恃无恐,毕竟她是安熙王的随从,言大将军再怎么样还是要给周穆清几分面子,不可能当众发难——
不料,下一瞬,她的胳膊猛地一疼,那言大将军毫无预兆地拽住了她的右臂,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你怎么……这么像……”他喃喃了几句,忽然又摇起头来,“不对,那是个女孩……”
林颜希傻眼了,她完全判断失误,她是真真儿没想到这言大将军一把年纪了还如此无礼,就为了那么点小事,就当着周穆清的面寻她麻烦。
至于他语无伦次的念念有词,她没太听清,她很有几分恼火,正要挣开言大将军的手,周穆清却发话了。
“将军,”他的目光在言大将军抓着林颜希胳膊的那只手上停留了片刻,面上并无怒意,反而笑得十分客气,“可是我这不懂事的随从哪里得罪了将军?若是如此,我代她向你道歉,这孩子缺心眼惯了……”
林颜希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说这也是个小心眼的,居然在外人面前损她!
言大将军并不迟钝,自然听出了周穆清的言外之意,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多不妥,急忙松了手,面带歉意地笑笑:“是老夫失礼了!真是对不住了王爷。”
言毕,他又去看林颜希:“老夫乃是武人出身,手劲大,小兄弟没事吧?”
他虽是一副关切的口吻,但林颜希还是能察觉到他在一刻不停地打量自己,那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她扯了下嘴角:“小人皮糙肉厚,并无大碍。”
他瞥了眼沉默不语的林颜希,温声道:“你先回去吧。”
林颜希眨了眨眼:“这怎么行?王爷身体不适,小人怎么能撇下您一个人先回去呢?”
周穆清很配合地咳嗽了几声,加上他苍白的脸色,这病情显得很有说服力。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言大将军也终于彻底从那股子恍惚中回神,发觉了这对主仆的不虞,顿时有些讪讪:“老夫见这位小兄弟颇为面善,令老夫想起了一位故人……一时有些失态,王爷请勿见怪”
他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脸失魂落魄,还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借口还真是……林颜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周穆清也觉得不像话,这言大将军平日里挺严肃的,也不知道今天抽什么风。
面上却仍是笑得如沐春风:“也不是什么大事,将军言重了。”
双方又客气了几句,总算了却了此事,各自告辞,周穆清想回居所,林颜希却不肯挪步:“您先把药喝了吧。”
她在这件事上,还真是莫名坚持,周穆清笑了一下:“这里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你要本王在这里喝药?”
“那又如何?”林颜希撇了撇嘴,“您的身体难道不比那几分面子重要么?”
顿了一下,又嘀咕道:“而且您好歹是皇叔,谁敢当面笑您?”
至于背后笑不笑,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听不着,就当不存在。
周穆清哑然失笑,她这话倒也有几分歪理,而且……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她汗津津的额头,神情柔和了几分,摇摇头:“行了,把药给我吧。”
好歹也是冒着暑气一路送过来的,也好拂了她的好意,被人非议几句也不算什么。
林颜希这才高兴起来,从食盒里取了药碗,递给他,顺便用手背贴了下碗壁:“不烫了,您可以直接喝。”
周穆清微微一笑,倒也没再嫌药汁难喝,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脖颈修长,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微微滚动,林颜希瞥了一眼,很快又挪了视线,暗暗叹气,他一个男子,倒是生了截漂亮的脖子。
她前世也在宫中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也听说过一些宫廷秘闻,据说周穆清的生母曾是太宗皇帝最得宠的妃子,乃是个绝色美人,不过后来失宠,被打入冷宫,连带着她所有的画像都被销毁。
于是林颜希也不清楚那位曾经宠冠六宫的大美人究竟有多美……不过从她儿子的容貌倒是能窥出些许痕迹,或许传闻并没有夸大。
她的思绪继续发散,又忍不住猜想那位宠妃当年究竟是怎么冒犯了天颜,竟然连怀着身子都未能避免被打入冷宫的命运,甚至连画像都被烧得干干净净。
周穆清喝完了药,胃里暖和了许多,确实比方才好受了一些,不过嘴里还是一股子难闻的药味,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正要将空碗递给林颜希,却发现那丫头正一脸出神地盯着旁边的一株柏树,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他当然想不到,她正在琢磨他的八卦。
他轻咳一声,总算拉回了林颜希的注意力,她连忙接过空碗,居然又从食盒里掏出一小碟奶酥:“冲冲苦味吧。”
周穆清不妨她连这都考虑到了,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总觉着自己好像被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对待了。
真论起来,大庭广众下喝药跟大庭广众下吃小食,那可是两回事。
这回随行官员里不乏言官,这帮人平时没事干,就指望通过骂皇帝骂宗室骂外戚骂重臣沽名钓誉,立个刚正不阿的形象。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时时刻刻都预备着挑别人的错处,一个不慎,他搞不好就会多个纨绔王爷的名声。连皇帝都忌惮着这些言官,方才还私下里同他抱怨不敢去泡汤泉,就是怕挨说。
想到这里,周穆清摇了摇头:“算了,本王不想被言官挑错处。”
林颜希面露诧异之色:“您的脸皮有这么薄吗?”
笑话,安熙王老大年纪也没成家,不知道被人嘴过多少回,也没见他妥协啊。
周穆清斜乜着她:“你是在说本王脸皮厚?”
林颜希嘿嘿一笑:“您想多了,奴婢可没有这个意思。”
周穆清瞪她。
其实他不是担心自己风评变差,只是单纯不乐意在每次上朝的时候都有苍蝇在耳边嗡嗡叫。
他摆了摆手:“你自个儿吃了吧。”
林颜希见他这么说,也不客气,真的捻了片奶酥送进嘴里。反正她一个下人,骂她也得不到好处,没人会费劲盯着她。
周穆清不妨她真的大喇喇地吃了起来,嘴里的药味还没散尽,见她吃得无所顾忌,心中便有些微妙的不平衡起来。
林颜希察言观色,窃笑不已。
等回到周穆清居住的松鹤斋,那碟奶酥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她嘴边还沾着碎渣子呢。
周穆清这会儿格外的看她不顺眼,没好气地问道:“味道如何?”
她竖起大拇指:“不错,甜度适中,奶味很足。”
既然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周穆清也那么多顾虑了,摆摆手:“去厨房再拿一碟。”
谁知林颜希赧然一笑:“已经没有了,那一小碟就是最后一份了。”
周穆清呼吸一滞:“……没有了?”
“对啊。”她粲然一笑,“这里不比京城,鲜奶供应有限,这类奶食做得不多,奴婢运气好才赶上呢。”
周穆清凉凉地道:“哼,你若不是打着本王的旗号,运气怕是也没那么好吧?”
他酸溜溜的语气着实叫她乐不可支,面上却是故作委屈:“早知王爷如此舍不得,奴婢说什么也不敢吃。”
周穆清冷笑:“得了吧,你平日里吃得还少么?”
她继续作死:“像奶酥这么好味,还真是不多。”
他瞅了她片刻,冷不丁地伸出了手,林颜希还以为他恼羞成怒,要对自己不利,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那本来就是您自己赏我的……”
话音未落,她只觉唇边一暖,有什么东西轻柔地擦过她的嘴角,再然后,她望见周穆清的大拇指按在他自己的嘴唇上。
林颜希这才回过神,原来方才擦过她唇角的,是他的指腹。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人在干什么呢?!
周穆清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出格之举,心底有些懊恼,面上却丝毫不显:“听你夸得天花乱坠,想验验真伪而已……味道也就是过得去而已,没见过世面。”
她都还没说什么,他竟然数落起她了?!
不过碍于他的身份,林颜希只得咽下这口气,敢怒不敢言。
他眼尾余光掠过她气鼓鼓的脸颊,不易察觉地提了下嘴角:看你下回还敢这么嘚瑟。
“本王有些饿了,”周穆清心情愉悦,挥了挥手,“去弄点吃的来。”
林颜希不情不愿地去了。
不曾想,她刚走不久,松鹤斋就有人登门造访。
周朗领着一名富态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爷,这位是言大将军身边的随侍。”
周穆清见此人手里提了不少东西,便猜出了他的来意,果然,那男仆恭恭敬敬地道:“小人见过王爷。老爷派小人前来赔礼道歉,今日多有得罪,还望王爷海涵。”
周穆清免不得客气了一番,最后收下了那些礼物,那男仆道:“这是老爷的一点小小心意,给那位小哥压压惊。”
送客之后,周朗返回,有些好奇地向周穆清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周穆清没有多说,只是指着那些东西:“待会儿都给了那丫头吧。”
他不肯说,周朗也无计可施,只得应了:“是。”
周穆清本来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偏偏周朗收拾东西的时候嘀咕了一句:“茯苓糕,云片糕,枣泥酥,奶酥……都是些小娃娃小姑娘才喜欢的玩意儿。”
周穆清听到“奶酥”二字,挑了挑眉,伸出手:“那包给我。”
周朗愣住了:刚刚您不是说都给她???这就自打脸了?!
周穆清哪能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冷冷一笑:“除了小孩跟姑娘之外,本王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