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朗觉得林颜希这小丫头片子真是不得了。
不过他就跟厨房里的那些人一样,将她的“见多识广”归功于王爷——定是跟随在安熙王身边,耳濡目染,才懂了这些。
其他人顶多是赞叹她的聪明伶俐,而周朗却又多了几分羞愧:他在王爷身边待的念头比林颜希长得多,可还是想不透这些,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脑子确实比他灵活得多。
算了,反正我是个粗人。周朗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忽然也能理解为何王爷对这个丫头多了几分偏心。
尽管他在尽力开导自己,但到了王爷跟前,还是不免流露了几分,先是转述林颜希对于四国时局的分析,然后大肆赞美王爷的智慧,连身边人都感染了,最后略带酸意地询问王爷会不会嫌他不够聪明。
周穆清听完后,静默了片刻,打量了周朗两眼,提了下嘴角:“也还好,你也有你的好处。”
周朗一听这话,整个人顿时就舒服了,仿佛泡在温泉里,每个毛孔都往外散发着蒸汽,还得寸进尺地追问:“那,属下的好处是……”
“有自知之明。”
周朗初时还美滋滋,可走了几步,越想越不对,这是在夸自己吗?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接着他听到周穆清蓦地轻笑一声,还自言自语道:“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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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国的使团比西梁国的提前一天到,周穆清被委以重任,同陆相一齐前往三十里外的驿站迎接南诏使团。
周穆清与陆相对坐饮茶。
二人同朝十数年,但私下并没有什么来往,因而陆相的问候相当的礼貌与客气:“听闻王爷近日身体欠安,不知是否有所好转??”
周穆清报以微笑:“经过太医诊治,好了许多。”
“那是极好的了。”陆相说着,举起茶杯,“老夫以茶代酒,敬祝王爷身体安康。”
周穆清自然要给面子,将茶水一饮而尽,方才道:“多谢陆相。”
“说起来,”陆相十分善于交际,立时提起了新话题,“我见陛下这两日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周穆清怔了一下,回想了一下这两天皇帝的表现,谈不上闷闷,不过确实有些索然。
他既是皇帝最信赖的人,同时也是最了解皇帝的人,陆相自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发问。而周穆清也的确没让他失望,略一思忖,便猜到了怎么回事,他笑了笑:“约莫是,没泡成汤泉吧。”
除非昏君,否则当皇帝从不意味着随心所欲,恰恰相反,很多时候,皇帝都是束手束脚,受到的限制比一般大臣还多——尤其皇帝年纪还小,大臣们也是见风使舵的。
周穆清说的含蓄,不过陆相是什么人?立即闻弦歌而知雅意,一下子就猜到了皇上的烦恼源于何处——不就是顾忌言官的那几张嘴嘛!
他眼珠子转了几转,立时想出了为皇帝分忧解愁的法子:“让太医为陛下请个平安脉,说陛下长途跋涉,筋骨酸痛,需要舒筋活血……”
他说到这里,嘿嘿一笑,没再继续往下,周穆清笑着颔首,不得不佩服这头老狐狸的急智。
想必,他也是从自己身上得到的启发。
又谈笑了一番,陆相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听说言将军得罪了王爷?”
周穆清执着茶盏的手一顿,哂然一笑,看来言将军派人上门向他赔礼道歉的事已经传开了。
陆相跟言大将军乃是老对头,自然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这次又牵扯上了安熙王,性质又有所不同,就算老谋深算如他,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缘由,索性便直接问了。
周穆清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很正常,这些国之栋梁,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因小见大、见微知著——说白了,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往复杂里想。
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身居高位,谨慎些是应该的。
不过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没太琢磨明白,便摇了摇头:“小事而已,更谈不上得罪,委实是大将军客气了些。”
陆相露出冷笑:“那厮可不是什么客气的人——”
他当着周穆清的面,便对言大将军出言不逊,周穆清也不知他有意还是无意,只笑了笑,权当做没听见。
陆相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周穆清,他觉得对方没说实话,但人家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要是不想说,他也无可奈何。
不久后,有人来报南诏使团已在五里之外了,彼此对视一眼,都放下茶盏,站了起来,正襟肃容,一齐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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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美的马车内,一个盛装打扮的妙龄女子面若寒霜,低垂着眼睑,睫毛伸长。
一名十三四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精致的银杯:“公主,用点玫瑰露吧。”
那女子睨了她一眼,忽地抬手打翻了银杯,玫瑰露倾洒在侍女的衣裙上,车厢内顿时盈满了芬芳的香气。
侍女连擦拭都不敢,赶紧跪下,战战兢兢地请罪:“都是奴婢的错!请公主息怒!”
“够了!”
车厢另一侧的青年男子沉声喝道,他生着一张端方的国字脸,五官周正,肤色微黑,此时正皱着眉看着盛装女子,语气严厉:“马上就要到了,你给我收敛一点!”
“阿兄!”那女子仰起头,眼角微微泛红,“我不要见东陵的人!我要回南诏去!”
“玉罕!我、我真不明白你,东陵富庶强盛,地大物博,嫁给他们的皇帝有什么不好的?!”那青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瞧瞧这外头,处处是良田,不比南诏强?”
名为玉罕的女子咬了一下嘴唇,忽而冷笑起来:“既是如此,那阿兄怎的不嫁?”
“你!”她的兄长气到脸色发青,很快又摇了摇头,语气缓和了一些,“玉罕,阿兄知道你乍然离家千里,心中不安,可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可再任性妄为。”
“我怎么任性妄为了?分明是你和阿爹自作主张!”玉罕眼眶越发红了,咬牙切齿道,“还有玉香那个贱婢!明明阿爹当初是要选她的,结果她和她那个奴隶母亲设计了我……”
“够了!玉香是你的姐妹,她是贱婢,那你是什么?”
“哼!我的母亲可不是奴隶出身!”
青年望着妹妹,无奈地摇头:“你真是被阿爹宠坏了。”
他顿了一下,又压低了声音:“我不管你怎么想,待会儿见到东陵君臣,若是出了岔子,我也保你不住……别忘了你阿娘。”
玉罕闻言,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兄长:“你、你们想对我阿娘怎么样?”
“不是我,是阿爹。”青年先将自己摘了出来,这才叹了口气,“谁让你任性惯了,阿爹也怕你不听话,这才……当然,只要你乖乖的,你阿娘还是会好端端地待在王宫里,享受锦衣玉食,毕竟她也跟了阿爹这么多年,阿爹待她,还是很有情分的。”
方才还同他针锋相对的玉罕,顿时便安静了下来。
青年满意地笑了:“前边就是驿站了,东陵皇帝就在三十里外,你一定要好好表现,别丢了咱们南诏国的脸。”
接着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况且东陵的皇帝不过弱冠,年轻英俊,同你正相配,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别人求都求不来。”
玉罕惨然一笑,不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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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队自官道而来,陆相远远地望见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上头绣着北斗七星,正是南诏王族的标志。
“到了。”他对周穆清说道,后者点点头:“迟了半个时辰。”
“夷人嘛,不知礼数。”
周穆清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不多时,南诏使团的车队停在了驿站前,最为华丽的马车里下来了一名个头不高但身材精壮的青年人,他笑着走向周穆清与陆相,右手放在左胸前,微微欠身:“在下岩糯,见过王爷,见过陆大人。”
陆相急忙作揖还礼,周穆清却只是颔首致意:“岩糯王子远道而来,本王代表我东陵皇帝陛下,前来迎接。”
岩糯又朝着东方鞠了一躬:“多谢皇帝陛下的礼遇。”
陆相顺势发出邀请:“王子殿下长途跋涉,必然辛苦,不如先到驿站中歇息一个时辰,再前往灵泉山庄觐见。”
“恭敬不如从命。”岩糯的汉话说得极好,虽带着些南诏的口音,但行文用字极为流畅,他说着,回头望着马车,“在下的妹妹还在车中……”
陆相笑道:“请公主一道。”
旋即,马车的帷幔掀开,一阵环佩叮当,香风袭来,在侍女的搀扶下,一名身姿曼妙的佳人优雅地下了马车。
她头发乌黑,发辫垂到腰后,上头缀满了细碎的彩珠,耳上坠着玉珰,手臂上戴着许多金银玉质的镯子;身着一袭颜色斑斓的百褶长裙,上面用丝线绣着各类花鸟走兽,五彩缤纷;肩头却围着一袭黑羊皮披肩,上面只用银线绣了依次排列的七星图案,倒是中和了首饰衣裙的花哨,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岩糯笑着介绍:“这便是舍妹,玉罕。”
这名南诏公主身材娇小,面上围了纱巾,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杏核眼,未发一言,只是双手抱胸,福了福身。
周穆清侧过身,只受了半礼,微笑道:“公主不必多礼。”
玉罕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却被对方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如长风划过,木叶摇曳;清音朗朗,温润醇厚。
因着这动听的音色,她微抬眼睑,便见到一长身玉立的男子,眉眼清隽,气度高华,令她想起幼时被迫学习的《诗经》中的一句。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她无声地吸气,没想到,这世上竟有生得这般好看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