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 疼痛
伍上小2021-02-02 09:485,185

  霜白一片的夜光中,叶修闻面容苍白,瞳色并不聚焦,他静坐在椅上,微微低着头,静声呼吸,许久没有动作。

  从戴西玖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他扣在扶手上的手指,青白修长,因为用力骨节清晰,仿佛用尽全力在抵抗什么。

  空间里一片静寂压抑,所有人都在等待他拿枪的手,什么时候支撑不住放下来。

  戴西玖看过一片心惊,大力挣过扣着她的人手,喊过:“修闻!”

  她望过陈琳琅的背影,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他这是怎么了,你到底还对他做了些什么!”

  陈琳琅:“原来连你都不知道……”

  她看戴西玖的目光首次出现怜悯的神色:“世人眼中无所不能的叶尊首,其实一天中,居然有十三个小时以上是会陷入沉睡,无知无觉的……”

  戴西玖呼吸一窒,记忆回荡过许多次,他轻低暗哑的声音:“抱歉,玖玖,我要睡了。”

  陈琳琅缓慢抬手,伸向叶修闻拿枪的手腕:“发现他还活着的时候,我原本以为接近他都很不容易,却没想到……这么……”她的手正好扣过叶修闻的手腕,同时落下两个字:“好抓。”

  几乎抓住叶修闻同时,她的手往前轻轻一带,叶修闻眼睫一敛,侧脸透明的冷汗一滴滑过,居然毫无力气顺带从座椅上往前倾下来。

  戴西玖看得心口抽痛,有些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他居然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在她的记忆里,叶修闻哪怕是在病中,也是温文带笑,不动声色之间算计万象。

  甚至在她的印象里,连同虚弱也大多数是谋划之一,他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真正这样弱势过,对敌向来以一敌百,真正需要用武的时候从来都是杀伐果断。

  谁可以想象他居然一天之间有一半时间是这样毫无抵抗力,甚至只能沉睡的。

  眼看叶修闻将要被她扯跌在地,陈琳琅注视过去,她的神情更多是悲凉,哑笑出声。

  然而这一瞬,一个手掌捂过她的嘴,笑声戛然而止,枪械抵过她的侧额,叶修闻额间的黑发被汗打湿,双瞳低冷:“你太吵了……”

  他手肘撑过陈琳琅的肩侧站起身,静默了片刻,大概积蓄了一点力气,唇色已近毫无颜色,声线沙哑:“出舱,送她上船。”

  人群开始移动,所有人都屏过呼吸,叶修闻一手撑着陈琳琅肩侧,一手拿枪,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握枪的手指苍白,因为用力清瘦的骨节突出来,甚至可以看见肌肤上的青筋显露。

  谁都看得出,他的体力在显而易见的衰弱,不明缘由的,无计可施的衰弱。

  走到底仓往上的楼梯,长长一线的木质阶梯,望上去是一轮悬挂于天的明月。

  陈琳琅立在原地,语声毫无迟疑:“你上不去。”

  她是在对叶修闻说。

  从戴西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他垂下来,轻轻颤动的眼睫,他静声呼吸了片刻,轻声命到:“先带她上去。”

  戴西玖知道这样时候她不应该添乱,可是再见到他,任何失去他的可能她都再经受不住,哪怕一星半点。

  她不能接受其中万分之一的可能叶修闻预备让她一个人走,更绝不可能将他一个人留在陈琳琅这里。

  所以她的语声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叶修闻,你听好。“

  ”你走,我走。”

  “你留,我留。”

  “你死,我死。”

  “没的商量!”

  叶修闻苍白的唇抿成薄薄一线,大概时间实在紧张,没有多余的力气劝她,只对陈琳琅低低说过两个字:“上去。”

  陈琳琅眼瞳颤动,这种时候她居然有些不忍心。

  她怎么会不知道走上这个阶梯对现在的叶修闻来说无异于登天。

  眼见他修长的腿迈上阶梯,停了停,再迈,膝盖砰然一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冲动,陈琳琅抬手扶过他,靠在肩上的身体单薄清瘦,体温极低,她问:“哪怕一路摔上去,你也无论如何都要救她,是不是?”

  叶修闻侧脸薄薄一滴汗透明,滑跌下来,跌在木质阶梯上,噼啪一声。

  这样的时候,他居然轻轻笑了笑,声音沙哑轻弱:“怎么上去,不重要。”

  还是这样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好像只要目的可以达到就好了,她突然觉得戴西玖和她一样可悲。

  叶修闻好像真的不明白,倘若是爱他,又怎么可能不在意他受伤。

  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目的达到就可以了的呀,你也是会疼呀。

  她搀扶过他的肩膀:“全当最后一程,我扶你上去。”

  走出甲板,夜风飘荡刮擦过侧脸,带着春末的寒凉,硕大一轮圆月悬在河流尽头。

  远处,船行逼近的声音清晰可闻,隐约可以看见船只的轮廓,三线光束在河面打过,似乎在四下寻觅船只的踪迹。

  是本家的船终于追上了。

  出口离船头极近,有一节小楼梯上到前侧高叠的甲板,是远处视野最容易见到的地方,叶修闻一直走到上面才停下来,抬手将身上的黑色披风扯下来,黑色的袍子犹如掀飞的云飘跌在甲,他长身玉立,身上的白色衬衣衣角被风烈烈吹过,黑夜里,已是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哪怕这种时刻也没有片刻放松,神情沉冷:“送她上船。”

  旁侧属下已经将戴西玖压过,往旁边下船的栏杆处走,然而她的脚步却紧紧顿过:”我不走,“她看向叶修闻:”我宁可陪你在这里等,也绝不离开你。“

  然而呼声无用,旁侧下手已经用绳子系过她的腰间将要把她放下去。

  这样的时刻,陈琳琅尤为冷静,她的目光注视过远行渐进的船只:“叶哥哥,也许你可以做到只要她平安只要自己爱的人活着就可以了,但我不行……”

  她说到这里,语声顿了顿,大大的眼睛长睫颤抖泪水覆盖上来:“你为了她这样用枪抵着我,已经是第二次了……”

  “让我赌一把吧,你是不是真的会开枪……”

  “赌赢了,你们今天都留在这里,输了,你与我陪葬,下场也是我所求!”

  这一瞬间,戴西玖定定注视过去,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几乎将她吞没!

  陈琳琅抬手双手扣过对着额角的枪支,手指扣上扳机,大大的眼睛含泪注视过满场,语声猛然高起:“林伯,听我命令,全力截杀戴西玖!不计我生死!否则,我自戕在此!”

  所有人,当场瞪大眼睛,震惊到几乎愣着。

  寒风中,林伯满目痛惜,注视过去,看到陈琳琅因为渐扣的青筋明晰的手指,终于闭过眼睛,一抬手!

  是行动的指令,全船人手渐渐举起枪来。

  陈琳琅大睁的眼睛泪水流下来,唇角提起一个凄凉笑意:“叶哥哥,你看到了,这是我的决心!”

  “不能与你同生,那么我选与你同死!”

  满场枪械对指间,叶修闻面容苍白,忽然轻轻笑了笑,夜风月色间,这一笑,犹如寒风中盛放即将凋零的花朵,温柔而美丽。

  “怎么办呢,我不是很愿意呢。”

  “还是这样吧……”他说到这里,语声散漫一顿,目光陡然一冷:“你活,我死,她走。”

  语声一落,将陈琳琅砰然往前一推,与此同时,身形瞬动,扯过衔接戴西玖的绳索,手指带过戴西玖的腰身,将她往急救船放行口放下去……

  一切实在太快,戴西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栏杆之外,正顺着甲板将要往下放。

  夜风激烈的吹过,她紧紧扣过围栏:“我不走……”

  叶修闻握着连接她腰侧的绳索,抬手覆过她扣过围栏的手,逆着满地月落,重逢首次看向她,目光专注,轻轻笑了笑,是有些抱歉的神情:“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了……”

  “走吧,玖玖。”

  语落之间,已将她的手指掰开。

  戴西玖张开嘴,只感觉过喉咙灌进四下涌进的风,她的身形安稳而笔直的向下坠落……

  难道这就是诀别了吗?

  她不能,她不要,她还没有好好抱过他,甚至都没能握一握他的手……

  慌乱间,戴西玖双手颤抖,四处摸过身上,她终于摸出一截破旧的手电筒,颤抖的打开,笔直一线光束破开黑暗,她拼命举到最高,朝着不远处船只晃动……

  那线光束遥遥打在漆黑一片的河面,和着戴西玖颤抖的嘶喊:“在这里呀!”

  “在这里!”

  语声和着哽咽,飘散在风:“在这里呀!快来啊——快来救救他——”

  远处传来船行的汽笛。

  戴西玖重重一跌,落地摔在小船上,船身剧烈摇晃,她的泪滴落下来,跌在甲板上。

  陈琳琅的语声笔直入耳:“叶哥哥,你这样护着她,我便偏偏要杀她!”

  戴西玖砰然仰头,高台上,逆着硕大一轮圆月,叶修闻抬手将胸口项链一扯,铂金雕花的耳钉按扣入耳,他簌长的眼睫轻轻一敛,神情闪过痛色,似乎再支撑不住,双膝砰然一折,跪跌在高台。

  这一跪,双膝砸下去,响声闷重,戴西玖只感觉自己心脏被这闷重一响砸到粉碎。

  然而叶修闻的神情无一分波折,再打开眼睛的时候,眸间一片清明,他就这样席跪在地,身形单薄,举起枪械的手,笔直而修长:“那就看是你的人先死完,还是我。”

  陈琳琅:“不伤他性命就可以,动手!”

  她的语声未落下来,“砰”声已然炸开!

  顶上传来一片痛呼,和层叠的枪响。

  戴西玖仰头看过,只感觉头顶到脊骨一片没顶的冷,她唇齿颤抖,抬手握着绳索,攀爬过船身,一节一节,手指勒出层叠的血痕,血痕叠血痕,努力往上爬——

  “砰——”

  “砰——”

  子弹滑过他的肩侧,温热的血流滴下来,滴在她的手掌……

  戴西玖有片刻的愣着,她抬起手,看过他的血流蔓延过掌心的划痕,滚烫的温度和她的血交汇一起,“噼啪”跌在脚下水流漫动的河流里。

  闭过眼睛,滚烫的泪滑下来——

  我这一生,难道注定,要失去你吗?修闻。

  那过去连绵的岁月一瞬间划过她的脑海,恨也是岁月,爱也是岁月,全都是与他有关的画面。

  她活,你死,我走,是你要的结果。

  你活着,才是我要的结果。

  不然,我走或者不走又有什么意义?

  修闻,你知道吗?这世间的道,千万条,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一条,那便是,与你走。

  渺渺月落,流水苍茫,戴西玖双手已经痛到麻木,远处船只已经逼近,“咔嚓”一声,长灯打过,正好打在船头边缘,打在叶修闻身上,浮尘跃动,戴西玖仰起头,这一刻,只感觉时间静止下来,周围一片寂静,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终于看清他,他跪在那里,额前的黑发被汗打湿,白色衬衣肩侧是一片血流浸透的鲜红,光晕刺目,她的耳边是他一声一声的呼吸,一线子弹击过,他的身形微微一偏动,子弹“叮”的一声滑过他侧耳的银质耳钉,响声伶仃,雕花银纹的耳钉从中破开,变成两瓣,跌落下来……

  这一瞬间,叶修闻眼眸颤动,首次出现了惊惶的神色,他抬手伸向空中,似乎抓着什么,他的唇间浮现过一个极轻的笑,然而紧接着他握枪的手颓然一松,枪械坠落下来,他的瞳色失焦,眼睛轻轻一闭,周身全然脱力,身形后仰,从高高的船沿上倒下来——

  四下排山倒海 的枪声一瞬间涌进耳廓,戴西玖抬头望过去,张开嘴冷风滑过唇齿,只嘶声喊过他的名字:“修闻——”

  簌簌夜风中,他眼睫垂敛,坠下来,黑发被风掀起,露出好看的眉眼,沉睡般宁静美丽。

  不知何时船身已近,一线长绳勾过正好勾在戴西玖手上的长绳上,一个身影跃空而来,手间牵过过铁质的倒勾,长勾一线滑至长绳边缘,抬手将叶修闻接在怀里。

  戴西玖看清青年的眉眼,终于松手顺着长绳落在船上,青年抱着叶修闻紧接着落下来。

  他的步伐很稳,仿佛不愿意怀里的人经受哪怕一丝跌荡,单膝缓慢跪下来,叶修闻侧额靠在他的胸口,面容苍白,他的视线落在叶修闻染血的衬衣上,眸光定了定,猛然抬头看过船上,目光含着沉沉的怒气,语声是克制的压抑:“主家的船已经到了,你先在这里照顾好他。”

  戴西玖心里总算定下来了一些,靠近一些,轻轻将叶修闻揽在怀里,他背上清瘦的蝴蝶骨靠过她的胸口,戴西玖感觉心中又是一痛,开口嘱咐:“速战速决,要尽快带他回去救治。”

  珀西站起身,将身上的黑金斗篷解下来,盖在叶修闻身上,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又将外衣脱下来,盖在斗篷上面,抬手将边缘按好,按着按着,青年眼中雾气浮动。

  他站起身来:“他很怕冷,我会尽快的。”

  语毕身形攀过绳索,去到船上。

  河流上一片打斗的声音,枪响划破夜空。

  这里一片宁静,清冷的月色将一波波水流的纹路倒影在船身上。

  戴西玖抬手,将衣服扯下一线,先给叶修闻简单包扎,止血。

  手上触碰到的肌肤,体温极低,她将他抱紧了些,余光撇到跌在船上的半截耳钉。

  雕花刻纹精致,反射过月光,她微微倾身去捡,手指才一触碰到,一股灼烧的麻痛感顺着手指劈过她的脊椎,类似于电流,痛得她全身一抖,啊出声音,连忙缩手。

  即使是这样,那钻心的痛楚还厉厉在目,心有余悸。

  这一瞬间,戴西玖突然想起什么,猛然看向叶修闻。

  这个耳钉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从最早就是她再次在埃尔维斯面见要进主家的时候,见他戴过,从那之后偶尔他出现的时候会戴着,上一次在威廉姆斯医疗所,她设计珀西,叶修闻救完人也是耳钉破开,他晕过去。

  和这次一模一样。

  有一种认知越来越清晰。

  他一天要沉睡那么长时间,她从来都不知道,在他坚持不了的时候,便都是戴着这个耳钉,应该是暗殿造出来的某种微型装置,痛感如此心惊。

  在最后那段时间,他的身体应该已经到了某种极限,很多时候,他都是倚靠着这样的锥心刺骨的疼痛,保持着清醒。

  保持着清醒,一边接受她各种各样的无理取闹和要求,帮她解决所有问题,一边谋划如何逼反,如何让她杀了他。

  夜风冰冷,这个认知终于让戴西玖止不住周身颤抖,好像是要寻找一分慰藉,她轻轻抬手去握他的手。

  指节打开,一颗纽扣安静躺在他的掌心。

  胸口被砰然一击,是瑟缩的疼痛,戴西玖终于忍不住大口呼吸,原来坠跌下来他最后时刻抓在手里的是这个,居然是这个……

  这颗纽扣,她认得。

  往事回转,厉厉锥心。

  那颗刑台上被她扯下来的纽扣,小小一颗,他珍藏至今,哪怕那样危险的时刻都不忘记捂在掌心。

  戴西玖看过他苍白的侧脸,下颚轻轻靠过他的额心。

  也是,除了这颗纽扣,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给过他。

  春末寒风中,小船飘荡,她的泪顺着侧脸滑跌下来。

  她的手紧紧握着那半截耳钉,连同纽扣,紧紧攒在掌心。

  深痛钻心,痛得她满身汗意,哪怕是这样,她都没有松开分毫。

  有一件事她一直在想,反复在想,不敢想,却不停想。

  到底是这灼烧指尖的耳钉让他更痛,还是过去那些时候她的无情让他更痛。

继续阅读:番外十 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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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王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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