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雨中回家
洛熙2023-09-30 15:585,024

  “所以你和易荣生自从那次在山上短暂地见了一下之后,再也没有私下见过了?”

  崔警官又确认了一遍,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有时候提供线索中会通过反复回忆细节而想到一些曾被忽略的东西。

  “嗯。”韩朵儿点点头。毕竟也不是经常能见到的人,这个答案她还是很自信的。

  为了保险起见,她又翻了一遍跟易荣生的微信记录和通讯记录,易荣生后来给她发过几个表情,她也懒得回。反正自山上回了之后,易荣生的态度忽然大转弯,问候没了,热汤没有,现在连人影都没了。甚至前两天她到“Dejavu”找付瑜时,她记得付瑜也说易荣生不在。

  “以你对易荣生的了解,你觉得他还有可能去哪里,跟谁联系呢?”

  “这……”韩朵儿仔细想了想,“这我可不敢乱说,其实我跟他就不算太熟,除了酒吧以外都没怎么太见过,共同的朋友也就是些酒搭子,有的连微信都没加。易荣生的确跟张敬川有段时间走得很近,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我觉得你去跟他酒吧里任何一个员工聊都比找我更有意义。”

  李雪微笑着回答道:“酒吧那边我们昨晚已经电话核实过了,今天来你这也就是想知道是否还有新的线索。”

  “我能冒昧地问个问题吗?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易荣生是失踪而不是跑路了呢?”玩失踪这事儿对易荣生来说通常是发生在睡后第二天,但过不了三天他又回出现。也不知道这次他是把谁惹毛了直接将他当失踪人口上报了。

  “我们不知道是失踪还是跑路,也不会提前预设,所以这才需要搜集一切能搜集的信息之后再做判断,看下一步需要采取的措施。”崔然说。

  韩朵儿点了点头,起身作出送客的样子:“那我能提供的可能也就这些了。”

  崔然见的确也问不出什么别的,和李雪对视了一眼,与韩朵儿和韩桂平礼貌道谢之后两人转身离开。

  开车回警局的路上,天阴沉沉的,一场暴雨在紧锣密鼓地酝酿。最近这段时间台风天,动不动就大雨倾泻而下,让人猝不及防,不过大家也都习惯了。

  车上两人都不吭声,脑子里各有各的事。这一趟像是为了完成任务而走了个过场,算是无功而返,对于崔然来说也不算特别意外,基本在他预期之内,反倒是难得出外勤的李雪有些闷闷的。

  “这个易荣生也够神秘的,四十岁的人了,父母不详,没有兄弟姐妹,也没老婆孩子。没有登记在名下的房产,就只有一辆车。人失踪了还是酒吧相熟的客人报的案,想想也挺凄凉。”李雪翻看易荣生的案件资料说。

  “长得还挺人模人样的。”她仔细看了看照片又补充了一句。

  崔然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不置可否地瘪了瘪嘴,毕竟对他来说,比易荣生凄凉神秘得多的人比比皆是。

  “每年这种成人失踪报警的案件超过上千起,大部分只有未成年人的失踪案件会在24小时内立即受理。而像易荣生这种成年男子失踪多数都是为了躲债啊、跟情人私奔或者逃避抚养义务啊、甚至于跑去哪加入了什么传销组织都有可能。往往真相是最残酷的,经常能刷新人的底线。易荣生这所谓的失踪,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可能受到侵害或者是被控制了自由,也没有接到过与他相关的要赎金的电话。所以我们判定这是一桩失踪案的理由不够充分,成年人有自由决定去哪,是否要和任何人联系。咱们为了这个案件是否受理能特地走这一遭来确认情况已经是很认真负责了。”

  李雪点了点头:“然哥,就你判断,你觉得这个易荣生的行踪不明是个啥情况?”

  正好遇到了个时间超长的红绿灯,崔然脚踩在刹车上,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跟着收音里曲子的节奏轻轻地敲击着方向盘上的软垫。“这也只是我一个猜测,我们今天进屋里的时候韩朵儿的状态你也看到了,完全是一副遭到背叛和欺骗后难以接受现实的样子。她自己也说了,她老公张敬川很有可能是卷款跑路,所以当我们提到易荣生也失踪时,韩朵儿显得并不惊讶。根据张敬川以及易荣生两人的关系紧密程度,我觉得可能是张敬川非法集资易荣生给他引流了,两人说好一起分款,见事情马上要暴露,所以前后脚一起跑路了。”

  “所以还是因为非法集资所以跑路?”李雪叹了口气。

  “嗯,八九不离十,最近跑路的可不少,大部分都是他们这样,之前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法,快速圈一笔钱之后打出点名气,然后继续圈第二笔、第三笔。这就是个击鼓传花的游戏,等鼓点结束花没送出去那就是砸手里。所以他们都是时刻准备着,等事情兜不住了就赶紧脚底抹油溜,钱通常都一早分批转到了境外,很难追查。倒霉的就是最后那帮投钱的人。”

  “那之后这个案子是不是就很难推进了……”

  “现在这还不属于正式立案,咱们这是一个正常的询问流程,本来打电话可以解决,但因为电话联系不上才不得不来到韩朵儿家中现场问询。我昨晚也联系过易荣生酒吧的合伙人还有几个酒吧工作人员,他们对于老板时不时找不到人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如果我没给他们电话,他们都不知道原来易荣生已经有快两周没去店里了。”

  交通灯转绿,崔然松开刹车继续往前开,可能前方在下雨,整条车河行驶的极为缓慢。

  “所以相当于我们找了能找到的与易荣生联系相对紧密的人,没人能提供有效的线索他是被暴力限制自由或者有被伤害的痕迹,这就还不能立案,除非他真的失踪三个月后,直系亲属什么的可以再来报案?”

  “嗯,对。”

  “那如果他没有直系亲属,或者说他直系亲属不报案呢?”

  “那我们也很难判定这种案件的具体情况,通常在立案条件不充分的情况下需要报案人提供更多有关信息。或者……”

  “或者?”

  “或者以另一形式,比如说真的有人告他们诈骗,并且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警方可以以经济诈骗或者非法集资对他们进行批捕,那就可以去找他们了。”

  “所以说韩朵儿也是一样,如果真想找到她老公,恐怕就得以这种方式,找个受害者以诈骗罪去起诉张敬川这样警察才可以开展批捕找到他的行踪?否则即使她作为直系亲属报案,也可能需要等三个月以后才受理?”

  “嗯,现在大概就是这么个流程。因为现在无法确认易荣生的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去找人,既然没有立案,自然也没有权限去查人家手机定位、车辆GPS定位或者调取监控。万一人家只是现在流行说的“社恐”,想自己呆一段时间怎么办?我们不可能就因为有人报失踪就去到处找人,强行把人带到报案者面前,这也侵犯人权。”

  “也是。”李雪将易荣生的资料盖上后将资料夹连同她随身的文件包往后座一扔,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闭目养神。“哎,这一天天的。看来一会得下大雨。”李雪觉得累了,蜷在座椅里嘟囔。

  

  两位便衣走后,韩朵儿状态好很多,而一直在厨房忙活的韩桂平也总算闲下来,两父女在客厅坐着,没有眼神交流,也没有语言交流。

  “朵儿,今天你要没事儿的话,跟老爸一起出去溜溜?”过了老半天,韩桂平憋出这句话。

  还没等韩朵儿想好如何拒绝,韩桂平又说:“爸爸买了个新电驴,正好带你转转。”

  日光打在韩桂平的脸上,显得他两鬓的白发格外明显,额头上的皱纹也更多了。在母亲离世后的这十多年,韩朵儿从未主动关心过父亲过得如何,是和谁一同生活,就如同她不会主动和父亲说自己的这些情况一样。母亲的死将他们两父女的关系从过去的亲密无间中被划出一道巨大的鸿沟。

  此时的韩朵儿正背对着落地窗坐着,在阳光下像是一道黑影,她躲在这道黑影中观察着父亲,同时也观察自己的内心。按她现在的处境,似乎有许多事情需要做,但实际上她如今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改变她现在的处境。可能之后的事情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大到没有人能够预计,也没有人能阻止。那时候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和父亲安静地面对面坐着,看着他不知何时长出的这许多白发,他这双粗糙的双手以及看向她时那双变得疼惜、遗憾甚至有些哀求意味的眼睛。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爸爸出差回家后总会给她带点新鲜玩意,小糖果或者是可爱的小挂饰,而且回家后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要骑着他那辆大自行车带着她在他们当时住的员工家属区到处转转。吃着糖果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看着他宽厚的后背,享受着清风拂面,是韩朵儿对幸福快乐的记忆。

  而母亲的死将这一切回忆打翻,将她和父亲的关系冷冻到冰点,将她的整个人生撕碎。

  韩朵儿看着自己咖啡杯旁的盛豆浆的碗,又看着台面上爸爸一会握着杯子,一会放到膝盖上搓搓一会抓起手机又放下的手。

  “行啊,我们出去转转吧,不过就别骑车了,我开车。”韩朵儿给了父亲一个温和的笑容。

  “开车多不方便……”韩桂平正想让韩朵儿听自己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下。毕竟这种时刻她愿意出门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他可不想惹她不高兴。

  父女两收拾完后开车出门,刚开没几步就证明不骑电瓶车是明智的。天空乌压压的,云层低得像是一块巨石悬浮于空中。韩桂平看这天气满脸的不高兴,心想着难得和女儿一同出趟门还这么阴沉沉的,反倒韩朵儿还觉得很舒心,一会应该就会有场酣畅淋漓的大雨,释放掉这些天的低气压吧。正好她很需要,韩朵儿心想。

  在一个等红绿灯的空档,先是在挡风玻璃上打下颗颗雨滴,然后不到一分钟的功夫,雨越下越大,天空的云像是要压到车顶,整条环线车流开始胶着,车河被暴雨滂沱缓缓推动,所有车灯都打开,驾驶员都屏息瞪着前方可见度不到十米的道路,生怕遇到剐蹭。

  韩朵儿的车在最靠边的车道,无可避免地压过一个又一个井盖子,发出“动次、动次”有节奏的响声。这个声音像打中了她内心的某个俏皮回忆,韩朵儿忽然忍不住笑了。坐在副驾的韩桂平原本还看着这天发愁,女儿忽然的好心情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他也跟着笑了。

  “想到啥事这么开心,让我也跟着乐乐。”韩桂平笑着问。

  “我还记得你从小就教育我走路不许走井盖子,说是不吉利。所以我小时候有段时间能想到的最大的叛逆就是当着你的面在井盖子上蹦跶。”韩朵儿紧盯着前路,但思绪已经飞远了。

  韩桂平笑容逐渐变得苦涩,看着路边的井盖不说话。

  “我好像是八岁的时候还因为这个被你打了屁股,你出差的时候我让你给我带一对有兔子耳朵的头箍回来,你给我带成了一对小狗耳朵的。我就不高兴了,在那哭闹,你非说那对狗耳朵就是兔子耳朵。我气得连自行车后座也不想坐了,坐在马路牙子上耍赖,还觉得不解气,看到面前一个井盖子,就直接冲上去使劲跳。最后被你一把拦腰抱住,狠狠打了屁股,我还哭着回家告状了。”韩朵儿笑着说。原本许多以为被遗忘的记忆就这么瞬间被触发了。

  韩桂平当然记得女儿说的这段回忆,事实上,在他最近这十几年的人生里,做得最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温习过去的回忆,无论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但最多的还是悔恨,挥之不去的悔恨。

  “所以我刚压过了一路井盖子,心里还窃喜,哈,爸爸这下可拿我没办法了吧。”韩朵儿抬起眉毛飞快地用眼角瞄了一眼韩桂平,又转回目光,挑衅的神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韩桂平看着女儿露出他曾再熟悉不过的狡黠表情,忽然眼睛有点发酸,赶紧别开脸看向窗外。大雨如泼,能见度不到二十米,这种雨人在外走着连撑伞都没用。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张敬川找不着人的事……”韩桂平还是忍不住提起来。

  “我现在不想去想这件事,今天警察都上门了,对于这种失踪的事情他们根本不想管。又不是私家侦探,人家没有义务去帮你找一个存心躲着你的人。”

  韩桂平心疼地看着女儿强忍着怒火的脸,叹了口气。

  “朵儿,爸爸……”韩桂平一下红了眼眶,想说的话也哽在喉咙里。

  “我送你回家吧,这么大的雨也逛不了什么。”

  “好,回家吧。”

  “地址,我又不知道你住哪。”上大学后韩朵儿搬出来住后就再不愿和父亲一同生活,至今只有韩桂平找她,她从没主动关心过韩桂平的生活。

  “还是……还是咱们家,老地方,老院。”

  韩朵儿不再说话,默默往前开。老院不远,交通也方便,在市公园北门,环境也不错。作为员工家属区,这一代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是一些小店的招牌和门脸换新,大部分还保留着十几年前的模样。老院门口熟悉的大树,还是那副懒散的姿态,一下雨就积水的小路,户外的水泥篮球场,篮板总是破了那么一块。那条自行车骑不上去要下车推的长长的坡面,坡顶是个平房,住着开小卖部的那一家子,老板还是老样子,戴着眼镜坐在柜台里严肃地盯着悬挂在角落的电视。韩朵儿开着保时捷从他店门口一掠而过,溅起一波浪花,而他看都没看一眼。

  好不容易在弯弯窄窄的路中将车开到了家的那栋楼下,雨小了一些,尘封的记忆也被一点点打开。韩朵儿甚至能听到院子里此起彼伏的笑闹声,而那黑洞洞楼道中似乎会忽然冲出她的小玩伴,拿着羽毛球拍叫她一同去打球。然后妈妈会在对面三楼的阳台上笑着看她,让她小心些别摔跤。

  韩朵儿不敢抬头看,她觉得心中一阵刺痛。

  “都到楼下了,到家里坐会吧。”韩桂平低声说。

  “我……我还有点事。”韩朵儿死死抓着方向盘,像是担心有人将她拖出车外,逼着她去面对那个她一直压抑着的噩梦。

  她不知道自己更怕面对的是屋内的改变亦或是屋内的不变。她只能低着头不去看它。

  韩桂平没有多说话,嘱咐了两句便下车关门,转身走进了黑洞洞的楼道之中。

  

继续阅读:17 儿时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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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淹没与被拯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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