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荣生没头没脑的电话让付瑜有些焦虑,她本以为自己是带韩朵儿出来放放风调整心态的,怎么忽然变成帮易荣生看着韩朵儿,还要偷偷摸摸阻止韩朵儿和张敬川联系上。她觉得事情不简单,也对易荣生这种背后的小动作觉得不快,挂了电话就想叫上韩朵儿离开这个荒郊野岭。没想到这姑娘还真野营上头了,说什么也不愿意将刚搭好的帐篷又收起来,付瑜怎么劝也没用,只好按原定计划行事,走一步看一步了。
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但在借口帮韩朵儿拍照的空档,付瑜还是偷偷将她的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原本这山里信号就不太行,其实开不开飞行模式区别也不大,韩朵儿发现了就再调回来就行。她也不算为虎作伥吧,付瑜这样安慰着自己。
山里的夜晚显得格外清净惬意,这个露营地占地不小,但也就四五个帐篷。户外人的边界感都很强,彼此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并没有人因为她们是两个女生就刻意接近。她们找了个不错的观景位,早早地钻进帐篷,将头灯挂在帐篷顶部当照明。付瑜对这一切都觉得新奇有趣,她展示了一番简易的调酒手艺,就着月色和爵士乐两人颇惬意地小酌了两杯。
有那么一瞬间付瑜都忘了刚才易荣生的那通电话,也忘了她和韩朵儿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在这轻松无拘的环境下,她只觉得韩朵儿让她感到亲近极了。不知是环境的原因还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付瑜忽然想对韩朵儿说些体己话,她提起了女儿安安,说起了她的一些童年趣事,她带给自己的骄傲以及自己对女儿的愧疚。
“今天当你告诉我说那副画的名字叫妈妈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好感动。我猜任何一个当妈的都希望有你这样漂亮聪明的女儿,又是一个怎样的妈妈才能培养出一个朵儿这样的女儿呢?我有时也会自己偷偷猜想,我的女儿会怎样看我这个妈妈呢?”
她朝韩朵儿笑了笑,又抿了口杯中酒,略羞涩地继续说。
“我十九岁就当妈了,那时候真的什么也不懂,什么准备都没有,纯粹是无知者无畏,莽撞地坚持生下了孩子。那段时间我没有稳定工作,没有稳定居所,连个稳定男朋友都没有,一路坑蒙拐骗过来。这十多年,我和孩子都吃了很多苦,我也因为压力大对孩子发过好多次无名火,孩子什么都不懂,总以为是自己做错了,还可怜兮兮向我道歉,我又觉得自己过分,两母女抱头痛哭。后来在酒吧当销售,为了维系客户关系,经常喝得醉醺醺回家,孩子看到过好多次我喝多了趴在马桶上吐的样子,以为妈妈生病了,着急得直哭。我还记得有次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 打点滴, 安安趴在我身边陪着我陪睡着了,却还在梦里抽噎,小脸都哭红了,连学没去上。孩子当时才八岁,是她早上起来发现我倒在浴室怎么叫也不醒,所以打了120。我当时在医院就决定,这辈子我再也不让我的女儿看到她妈妈这么狼狈没出息的样子。虽然我在决定生孩子的时候并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甚至连一个正常的家庭都无法给她。但我这些年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能让我女儿感到骄傲的妈妈。”
付瑜边说边掉泪,韩朵儿一边给她递纸巾,也一边自己抹泪。
付瑜带着泪说:“我女儿马上十六岁了,希望在她心里,我是个合格的妈妈。”
韩朵儿热泪盈眶,声音哽咽但语气坚定地说:“她一定会觉得你既聪明又勇敢,既坚强又美丽,是全世界最酷最了不起的妈妈。”
“朵儿,我相信你以后也一定会是个很了不起的妈妈。”
“嗯。”韩朵儿点了点头,“我会向你多学习的。”
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韩朵儿多日没休息好又累了一天,很快就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香。而付瑜却越来越清醒,听着山间的风声和虫鸣,她忽然想出去透气。她轻手轻脚走出帐篷,看着夜空中繁星点点,银河璀璨,似乎在安慰她没什么值得特别担心的。而就在此时,她原本已经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提示易荣生的来电。而这也是她今晚的第五个易荣生的未接来电。
她头一次如此厌恶接易荣生的电话,担心将韩朵儿吵醒,便走得离帐篷更远些,压低了声音接听了电话。
易荣生语气中带着刻意的冷静和客气,甚至有些低三下四。
“小瑜,我跟你交底了,我这次的麻烦可真不小。张敬川新的基金发售我不仅自己投了两百万,还有两个大佬通过我的关系投了八百万,都是我牵线搭的桥。”
山间一阵又一阵的凉风,付瑜的一头长发在风中乱舞,她将冲锋衣的帽子拉起来罩在头上,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山谷。她不知道易荣生想表达什么,诉苦?借钱?此时此刻可真不算好时机。
“你哪来的两百万?”易荣生有几斤几两付瑜清清楚楚,他能存两百万这事儿就不可能。
“我……总之是我弄来的。”
“好,我知道了,等明天我回去再跟你好好商量。”至少能让她享受完今夜的清净。
“小瑜,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等不到明天你回来。”
“我不明白。”她不知道在这山窝窝里她能干点啥。
“这次让你带朵儿出去,就是那几个经我介绍投了张敬川基金的老板要求的。他们之前找了张敬川,他太狡猾难搞、油盐不进。所以让我想办法给他点颜色瞧瞧,吓吓他把钱吐出来,我想来想去,只能找到他老婆……”
“易荣生,你什么意思?”一股怒火从付瑜胸口腾起。
“小瑜,你一直比我聪明有本事,我也知道你一直这么单着是在等我,跟女儿一起等我。这些年你怎么对我的我清清楚楚,肯定会担负起我该担负的责任。 我本来想着这次投点钱赚一笔之后就收手,我也这个岁数了,折腾不动了,本想着之后能和你、和安安一起,像普通家庭一样好好过日子,可……”
付瑜拿手机的手被冷风吹得通红,她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将被冷风吹僵了的手揣进衣兜里回暖。易荣生忽然的浪子回头让她十分不适,过去他也有过许多困难时刻,比如说被追债了,比如说被他勾引的女人的老公找上门要躲风头了,比如说什么醉驾或者不合法服务被抓了,易荣生都会找付瑜帮忙解决,但最后也只是几声不值钱的谢谢或者带她和安安一起去哪里玩一下作为补偿和谢意。但画出与她们组成一家三口未来一同生活这种大饼,这倒是第一次。
付瑜很想相信易荣生这次是真想浪子回头,但她似乎早已过了自欺欺人的年纪。
“不是,我没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是张敬川卷了你们的钱,你也知道韩朵儿跟张敬川现在都算是各过各的。为什么要去找她晦气? 我们都知道张敬川是什么人,何况你觉得张敬川会在乎韩朵儿死活?这种人心里只有钱!”
“小瑜,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你以为我会吃饱了没事干让你去整韩朵儿?现在我自身难保,我被这几个老板架在这了,他们说因为我的牵线和引荐才把钱放到张敬川那,他们不在乎钱,就想出口气。”
“那就找人去搞张敬川啊,为什么要……”
“因为如果搞张敬川这钱可能真就要不回了,谁让韩朵儿是张敬川老婆?而且她除了是张敬川老婆之外什么也不是!懂了吗?如果这件事没办好,那他们下一次搞的就是我,找的就不知道是谁了!”易荣生激动得直喘粗气,在电话那头自我平复了好一阵才继续说:“我说了,他们现在就想出口气,如果张敬川识相的就马上把钱吐出来,如果不识相,下一个就直接搞他!”
付瑜已经完全理解易荣生这次让她帮的忙,她也完全能想象电话那头的易荣生一手紧抓着电话,一手握着酒杯在办公室焦急地走来走去的模样。他一直是这样,遇事则慌,又喜欢找存在感。
但这次的忙可不像之前,要么破点财,要么破财破色托关系保他。这些对付瑜来说都不算什么。但这次的事儿,可完全是另一种性质,她付瑜再怎么巧取豪夺的,还从没干过伤人性命的事。
挂了易荣生的电话,付瑜带着压抑的情绪走进帐篷。韩朵儿蜷在睡袋里,小头灯散发出暖黄色,让她看上去更加瘦小可怜。付瑜点了点韩朵儿的手机屏幕,没有亮,已经关机了。
付瑜钻进睡袋,关掉头灯,闭上眼睛尝试睡觉。但她脑子里思绪纷杂,各种声音直打架。她清晰听到18岁的自己哭着求易荣生带她离开那个小镇,安安生下来时易荣生无论如何不愿意让她姓易以及易荣生第一次向外人介绍她说是自己表妹时,别人眼中的质疑以及她心中的失落。
十六年时间,付瑜已经从过去那个一无所有亦一无所知的女孩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地步,她承认她有走捷径的时候,但那也是她无可奈何,只能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攀住任何一根她有可能够到的高枝,但无论任何时候,她最终的归宿都是只想和易荣生在一起。她为此放弃了那么多,也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竟只能靠这种方式去绑住他和他在一起?
如果说过去的她还只是卑微,没出息地为了一个男人忍辱负重,但今晚易荣生的要求让她觉得自己卑贱,难道为了这所谓的爱情,她竟连起码的人性和道德感都失去了吗?
这哪里是爱情,明明就是孽缘。
付瑜想着想着,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的韩朵儿嘴里嘟囔着“妈妈、妈妈。”似乎是在梦中感到害怕。付瑜眼中含泪,转过身靠近韩朵儿一些,伸出手轻拍她的手臂。不一会,韩朵儿的情绪慢慢缓和,紧张的表情消退。再过了一会,付瑜自己也进入了梦乡。
仿佛刚睡着一会,闹钟响了,已是凌晨五点半,韩朵儿定的起床看日出的闹钟。有了昨晚的那通电话付瑜自然是更不想起床,磨磨蹭蹭了好一阵却也只得起来,一路不情不愿地跟着韩朵儿往山顶爬。
破晓的天空的光影斑斓绚丽,亦像是此时付瑜的心情。韩朵儿一路上对景色赞叹连连,一会让她看这儿,一会儿让她看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而付瑜哪有心思欣赏这些,她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易荣生昨天说的话:“如果这事儿没办好,他们下一个搞的就是我……我本来想这次就收收,负起自己的责任,和你、安安……”
付瑜一会愤怒、一会悲伤,一会又觉得易荣生可很可怜,一会又韩朵儿的未来操心。一路上她心中翻江倒海。她和韩朵儿本就没有交情,这次爬山也不过就是因为易荣生的私心,此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山路崎岖险峻,周边四下无人,如果发生点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她知道易荣生要的就是说不清楚,这也是他自己本人不上山的原因。
很快两人就看到了山顶,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山顶上风大,又没什么遮蔽物,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更别说摄像头了。难怪电视里灭口都最好扔在山上,一来没摄像头,二来就是将人随便往哪里一扔,找都要找十天半个月。
快到顶时韩朵儿脚底打滑踉跄了一下又马上稳住了,付瑜当时那一瞬间在想如果她就此自己不小心摔下了这近60度坡度的台阶,是否也算帮了易荣生的忙呢?她脑海中闪现韩朵儿滚落至山谷中血肉模糊的模样,心中一惊,赶紧将此影像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韩朵儿率先登顶,她欣喜地四处打量了一番,总算找了个最佳观影位置旁的石头颤颤巍巍地站了上去。她闭着眼睛,张开了双臂,尽情享受晨曦带给她的舒畅之感。她所处的位置离悬崖近在咫尺,风大一点时她的身体甚至会随风摆动。
“如果给不了张敬川这个教训,那么下一个受教训的就会是我!”易荣生歇斯底里的声音在付瑜脑海中回荡。
她还正想着,竟也爬上了那块石头,哆哆嗦嗦地朝韩朵儿的后背伸出双手,只需要这样顺着风轻轻一推……
付瑜紧紧闭上双眼,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谁知这时的韩朵儿忽然坐下,付瑜一个重心不稳,尖叫一声,再睁眼时自己已经难以自控地倒栽葱似的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