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忽然想知道许庭深知道我死讯的反应。
当年我离开得决绝,他恨我入骨。
恐怕,他会很开心吧。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信?”
许庭深摘下帽子,露出一双漂亮的眸子,扯着嘴角,“看来常年年真的在国外活得逍遥自在,直接把你们这群穷亲戚都忘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
却在空旷的医院走廊回荡着。
妈妈刚掩饰好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疯狂扑到许庭深面前,用力拍打着他的胳膊,“如果不是为了你的前程,年年何必演戏,到最后出车祸。”
“她还那么年轻,她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啊,打你电话不听,发你消息不看,她拼着最后一口气给你写信。”妈妈哽咽着,“这么多年了,哪怕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也该原谅她了。”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在妈妈身旁想要扶她,可是心却莫名提了起来。
这个迟到了五年的死讯。
终于真真正正传到他的耳朵里。
许庭深脸上的笑意淡去,静静地看着我妈的哭喊。
果然,五年过去了。
不管爱与恨,早就淡去了。
他平淡地听到路边的老鼠死掉一样。
直至手术室有护士走出来,他才出声,“常太太,他们……出来了。”
妈妈快步走到护士面前,“护士小姐,我女儿她——”
她没有问出口,只是期盼地看着护士。
“总算抢救过来了,这两天先待在ICU观察观察。”
闻言,妈妈长长松了口气。
可是不消一刻,她仿佛想起什么,侧身看去。
许庭深早已离去。
她握了握拳,打定主意般地往门口跑去。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常晴晴的药费她绝对负担不起,她一定要求许庭深借钱。
妈妈很少有这样崩溃失态的时候。
可今日我却见到了无数次。
在我重新回到人世间的第一天。
妈妈为我,为晴晴,哭了无数次。
8.
在医院门口,妈妈撞到了曲曼曼。
她柳眉横竖,“深哥呢?别告诉我,你女儿常年年又回来了。”
“他走了。”妈妈局促地垂着头。
“走了!”
曲曼曼四处张望着,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忽然向那条医院的长廊跑去,“好啊,幽会可以跑来医院,当年你女儿就是这样,勾搭着深哥,又盯着其他人。”
我妈涨红着眼,拦住她的脚步,“年年没有,年年说过她没有。”
曲曼曼冷笑,“一个满口谎话的人,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我告诉你,她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贱人。”
“啪。”
巴掌声霎时响起。
“你再说年年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曲曼曼难以置信捂着脸,忽然尖叫了一声,将手上的包包狠狠往地上掷去,气急败坏地扑到我妈身上。
两人顺势扭打在一起。
医院留班的医生护士都来阻拦,我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曼曼——”
身后出现许庭深的声音,曲曼曼瘪着嘴躲到他怀里,却又不忘观察四周,“深哥,怎么这么还不回家。”
我知道她在找我。
以前她就经常装可怜扮无知。
许多男人都吃这一套,能激出他们巨大的保护欲。
甚至连许庭深都深陷其中。
曲曼曼不顾我这个正牌女友在场,假装晕倒在他怀里。
他忙不迭将她送到医院,又是煲汤送温暖的。
我再次忍无可忍与他吵架。
他怒不可遏,“常年年,你懂什么,她是大老板的女儿。”
大老板的女儿又怎么样?
我还是我老爸的女儿呢。
直至那一刻,我才知道许庭深打的什么主意。
表面陷入曲曼曼的温柔乡里,实际上利用曲氏娱乐的资源。
在他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他的事业的确更上一步。
有了自己主演的代表作,不再局限于校园青春偶像剧。
曲曼曼找上我。
弯弯的眼睛下仿佛淬了毒,“昨晚,我们上床了。”
“深哥,真的很厉害,我今天差点——起不了床。”
我面上平淡如水,可是长长的指甲几近镶进肉里。
我问,“哦,然后呢?”
曲曼曼打开手机相册,向我展示他们昨晚各式各样的照片,她弯了弯眼,“你说,然后呢?”
那一刻,我再也没有遏制住情绪。
泼了她一脸水,然后拎包走人。
出了餐厅,我打开手机,愤怒地给许庭深打了两个字。
——“分手。”
没有长篇大论的控诉。
在无数个夜晚,我都在想,我们应该走到这一步的。
甚至为了不让自己那么难看。
我找到了暗恋我很久的段逸云假装自己的男朋友。
他大学毕业后移了民,长得挺帅,高高大大的,用来充数正好。
我故意把他介绍给我与许庭深认识的共同好友。
“我们三月份撞上面,一见钟情,年底就结婚。”
三月份。
我和许庭深还在藕断丝连的日子。
别以为就你许庭深可以让我头上青青草原。
我常年年,也可以让你许庭深戴绿帽子。
9.
听说许庭深得知这个消息后很平静。
我想,就和刚刚他得知我死讯一样的表情吧。
喏,路上又有老鼠死了。
许庭深叫司机把曲曼曼送回家,自己则留在医院和我妈待着。
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离开五年,我已经摸不透他了。
他们一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天空翻起鱼肚白。
许久,许庭深问,“常太太,是常年年教你说的吗?”
他指的是昨夜我妈说的,那些关于我死去的消息。
我妈没有看他。
“许先生,真的假的,你去问问你妈妈就知道了。”
“当年的事到最后都是她出面,她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飘到他们面前。
阳光有些耀眼,全然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
我是鬼啊,怎么不害怕阳光。
顺带着,这一缕阳光似乎斩断了我和妈妈的某种距离的关联。
我跟着许庭深飘到车上。
他愣愣盯着车窗前的那棵树,眼神逐渐涣散。
然后,一颗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许庭深怎么哭了?
眼睛有问题?
我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的情绪在此时彻底失控,趴在方向盘上,身体剧烈地颤抖,似乎在哭泣,但声音不大,喉间哽着一团气,起了细细的抽泣声。
我隔空轻轻拍了拍许庭深的肩膀。
他忽然抬起头,侧身往我的方向看来。
我缩了缩手。
他穿过我,伸手抽了车窗旁的纸巾。
囫囵吞枣乱擦了一通,然后掏手机拨电话。
“小刘,帮我查一个人。”他不动声色擦了擦鼻子,可依旧掩盖不住浓重的鼻音,“她叫做常年年,常在的常,岁岁年年的年。”
“常年年!”电话那头爆发出尖锐的声音,“她不是早就嫁去国外了?还查什么?”
许庭深捏着眉间,眼底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席卷而来。
“查护照,查航班,查结婚证。”
“只要能找到她这五年的轨迹,无论什么都好。”
“只要证明,她还活着。”
我的心一抽一抽的。
即使眼睛肿胀不堪,依旧没有眼泪落下来。
许庭深,最后的最后。
我们闹得特别难看。
我甚至还带了段逸云去他新电视剧的开机宴溜达。
红酒泼了曲曼曼一身。
当众和段逸云吻得难分难舍。
然后对着话筒当众宣布,“许庭深,我给你戴绿帽子了,你被我甩了。”
“祝你傍大款成功。”
10.
当天的一切被代拍放到网上去。
许庭深的形象一落千丈,他的事业几乎是顷刻间跌入谷底。
所有人都说他傍大款活该被甩。
我想,那是他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可是那时候的我没空理他。
忙着忘掉他,忙着抽空关于他的一切。
秦臻约见了我。
言语中满是厌恶,“我们家庭深是哪里惹到你了?值得你这样费尽心机整垮他?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能多一块肉还是怎么的?”
她的声音很尖,褪去昔日温和的模样,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我冷笑,“庭深是你推到曲曼曼床上的?”
她没有说话,而是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生活继续忙碌起来。
假装自己很好,办签证,走流程,疯狂在朋友圈晒幸福,幸好段逸云很配合。
真实到,我以为我真的要结婚了。
如果——不是那晚的话。
段逸云突然将我压在身下,目光不断在我身上流转。
“年年,我帮了你,你也应该帮帮我。”
“既然你我要成为夫妻,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疯狂地与他说对不起,可他依旧擒住我的四肢。
慌乱之中,我拿起桌旁的烟灰缸狠狠向他砸去。
段逸云闷哼了一声,瘫软在沙发上。
惊恐瞬间侵袭了全身。
我慌不择路跑出段家。
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有辆疾驰而来的轿车。
我死于一场车祸。
死在和还没彻底放下许庭深的一个深夜。
那晚和今晚一样,有些微的凉意。
小刘很快就回了电话,“许先生,我查了所有的过往记录,没有常年年的出入境记录,近年来交常年年登记结婚的也屈指可数,没有一个对得上的。”
许庭深沉默。
许久,小刘又问,“她怎么了?”
许庭深闭上眼眸,看似极其淡定地坐在位置上,然而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因为过于用力,突出泛白的骨节。
我跟着许庭深回了家。
他的脚步很急,甚至于连我飘着都追不上他。
他失控地冲进二楼的书房。
疯了一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满屋的珍藏被他不管不顾推倒在地上,巨大的动静引来早已安睡的秦臻查看。
“庭深,发生什么事?”
许庭深回首,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眸。
作势双手颤抖着捡起一本落在地上的书籍,低着声音问,“妈妈,常年年究竟去哪里了?”
秦臻下意识扶着门框,“她不是去国外和别人结婚了——”
“没有!”许庭深痛苦地捂着脸,泪珠不断从手缝中滑落,“当年你说的没有一样是真的。”
“你说年年出国,你说年年结婚了。”
“你说她移情别恋了。”
“可是她,那么重感情的一个女孩子。”他哽咽着,“在她父亲病重时没回来,如今她妹妹得了癌症,也没回来?”
“妈妈,你告诉我,怎么可能?”
原来,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误会。
他对我妈妈的态度,对我的态度,都是源于他妈妈传递的消息。
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
我知道他心里很明白。
——常年年已经死了。
秦臻出声想要安抚他,却又即刻被打断。
“妈妈,在骗我,对不对?”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对不对?”
秦臻嗫嚅着嘴唇,“我怎么可能骗你,你那时候都快成功了,只要再等一等,是年年等不及了——”
她的反应无疑在告诉许庭深。
当年他所得知的一切都是骗局。
“好,那你告诉我,年年临死前——”许庭深站起身来,似乎对我的死讯难以开口,转而言辞哽噎,“她,临死前是不是找过我?”
那些被按掉的电话。
那些被删除的信息。
以及那一封托爸爸送去却从未有回应的信件。
随着我的死去,逐渐被掩埋。
我还记得我死的那天。
撑了很久很久。
爸爸妈妈都在哭,我在想。
——许庭深,我和段逸云不是真的。
11.
我飘回了医院。
常晴晴已经醒了,脸色看起来还算不错。
她担忧地问着妈妈医药费的事。
妈妈强拉着笑意,“晴晴不要担心这些小事,妈妈会解决的。”
我知道是许庭深垫付了医药费,妈妈才得以喘息。
常晴晴还想说什么,视线却莫名落在我身上。
她愣怔地看着我,诧异出声,“姐姐?”
常晴晴能看见我?
“妈妈,姐姐怎么——”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在妈妈开口询问前,迅速改口,“最近有去看姐姐吗?”
我妈回头看了看我的方向,见没有异常才笑道,“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年年。”
常晴晴垂下眸轻轻点了头。
医生刚把她从鬼门关抢出来,她很快便囔着想休息,妈妈看她睡着了才离开。
我站在她病床前盯着她看了一阵,正准备出门溜达时,身后忽然传来她虚弱的声音。
“姐姐——”
常晴晴,真的能看到我!
我欣喜若狂地扑过去要抱她。
这个小傻瓜却开始流眼泪,吸着鼻子哭了一会儿,又开始笑。
从前我们关系很要好。
爸爸妈妈以前的生意做得还不错,她那时候还很小,有空就是我带她的。
我送她一屋子的梦幻芭比。
她笑嘻嘻地告诉我,“姐姐,晴晴好爱好爱你哦。”
常晴晴和我讲这五年发生的事情。
许庭深傍大款消息越传越广,最后还是曲氏出手封住消息。
由此,他与曲曼曼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爸爸病死在我死去的第二年。
妈妈身体变得不好,无力再撑起家里的一盘生意。
同一年,许庭深和曲曼曼订婚的消息传出。
第三年,常晴晴被查出白血病。
同一年,许庭深获得金影节的最佳男演员奖。
可以说,许庭深事业的成功脱不开曲氏的支持。
流水的资源,配上他精湛的演技,容貌只是加分项。
最后,常晴晴问我,“姐姐,你不会再离开我和妈妈了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离开。
我甚至不知道,我因为什么重新回到这里。
12.
许庭深找上了我妈。
几日没见,他似乎瘦了,眼眶有些凹陷,手里拿着一封信。
斑驳褪色的信封上写着“许庭深收”。
是五年前我托爸爸交给他的。
他一见到我妈,就“扑通”跪在地上。
苍白无措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悔,妈妈想要去扶他,却被他挣开手。
“阿姨,是我,原来年年的死都是因为我。”
妈妈后退了几步,错愕地重复,“你说……你说什么?”
“年年的车祸,是我妈妈指使的。”
许庭深痛苦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
我看见常晴晴下意识抬眸看我,看见妈妈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这场尘封五年的死亡真相,终于被揭晓了。
五年前那个萧瑟的夜。
在我差点被段逸云强暴时,秦臻与曲曼曼的父亲——曲垣达成了协议。
那场被我闹大的开机宴,差点断送了他们的摇钱树。
以此为前提,他们各自心怀鬼胎。
曲垣担心他的宝贝女儿受欺负。
秦臻则认为我是许庭深上位的阻碍。
于是他们一切策划了这场车祸。
僻静的小路,避开监控。
是我突然冲出来才会被车撞。
司机与他们二人并无直接关联。
在我临死前见一面许庭深的请求,也被秦臻直接扼杀在摇篮里。
她要求曲垣,将许庭深安排至国外活动。
那封信被她长长久久地藏了起来。
回国后的他被告知我已出国,特意派人去家里抢欢欢。
还有和曲曼曼高调的恋爱,都是为了恶心我。
若不是我妈找上许庭深。
他心中对我的怨恨、懊悔,甚至于那些藏匿在暗处的喜欢,都会被他再次尘封。
他,本来就是一个胆小的人。
“阿姨,我已经将我妈承认她指使人撞车的录音交给警方。”
许庭深双手撑着地,“请你——让我见年年一面。”
我妈疯狂地冲上去要打他,却被常晴晴拦住,她深深地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道,“是你备齐我姐姐在先,你怎么好意思再要去见她?”
我缩在角落头,全身上下莫名涌入一股寒意。
下意识伸手查看,只见由指尖开始到胳膊,部分躯体逐渐变得透明。
许庭深重重对着我妈磕着头,“和曲曼曼的一切都是在做戏,那些照片是她花钱找人P的,我心里是爱着年年的,但是在权势面前,我不得不——”
我妈痛苦地挣扎着,“你什么都不告诉年年,她又怎么会知道?”
她的呼喊声引来了围观的病人,护士冲上前阻拦。
她挣开禁锢,冲到许庭深面前,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撕心裂肺的质问从喉中涌出。
“年年对你抱了多大的期望,你就这么对她。”
“你知道吗?你在事业上升期,她就算想结婚,也是一个人偷偷去看婚纱,和你分手后的每一天都在哭,为了不让我和她爸爸伤心,只会装着没事。”
“我问你,你不说,年年怎么会知道?”
最后一声,她再也支撑不住。
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13.
我妈被送入抢救室。
巨大的悲怆袭来,她如今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
而我的躯体也逐渐变得透明。
不再局限在手,而是全身。
常晴晴告诉我,在我死去的这五年里。
妈妈基本上每天都会去庙里祈福。
从前,她是不信佛的啊。
有一回她问妈妈为什么突然间会多了一种信仰。
妈妈回答她,“妈妈啊,心里总挂念着年年。”
因为想念,因为放不下,因为妈妈爱年年。
所以才会去庙里以慰寂寥。
那些闭目祈求的瞬间,她一定在想。
——如果,我的年年回来就好了。
——只要,让我再看她一眼就好了。
因为妈妈的祈求。
所以我才得以重回人世间。
因为她身体不好。
所以我的躯体才会透明状,
许庭深静静地坐在医院的长廊上等候。
常晴晴身体不好,一直在病房里等消息。
我只觉得很冷。
这副躯体似乎能感觉到妈妈生命的流逝。
直至夜半,才会有护士过来通知一切顺利。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守在妈妈病床前。
她又瘦了,脸上的皮肤耷拉下来,薄薄的皮挂在骨头上。
我和她讲起小时候的事。
说我最喜欢去外婆家,那里都是树,我最喜欢去爬树了,树上有好多鸟巢。
还有读书的时候,我英语经常不及格,还有一次故意把“1”改成“9”,我偷偷干的坏事啊,爸爸妈妈都不知道。
讲到后面,我鼻头酸酸的,眨巴眨巴眼睛。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我诧异了片刻,再抬眸时,便瞧见妈妈睁开眼睛看着我。
她虚弱苍白的脸上扬起笑容。
轻轻地唤我,“年年,我的年年。”
年年复年年,而我的年年却不在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