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半刻钟,老父亲总算平静下来,拉着苏戚的手说话。问身体感觉如何,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吃点东西。苏戚一一答了,见苏宏州满脑门的汗,便要他进屋休息。
“不妨事,不妨事,我陪你在外头呆会儿。”苏宏州笑得眼角全是皱纹,“你多活动活动,我就在旁边看着。要是累了,咱们再回去。”
杀戈招呼着人搬来几把圆椅,铺上厚厚的垫子,扶苏宏州坐下。
苏戚在薛景寒的帮助下,又走了十几步路。她后背直冒虚汗,只能停下来,半倚半靠地挨着薛景寒。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从堆满雪的花丛后面跳出来,笑嘻嘻叫道:“公子!”
是十三。
出来一个,剩下的人也接二连三冒出来。有躲在树后面的,藏花廊顶上的,全都挤到苏戚面前,笑容热烈地望着她。
“公子可把我们吓坏了……”
“再晚一些,十三就要跟薛相的人打起来啦。”
“说什么呢,只有我动手吗?好意思吗你们?”
“几个月见不着公子,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情况,实在担心……”
他们七嘴八舌说着,也不管薛景寒还在场,只顾跟苏戚倾诉心里话。
“公子啊,都说你受到了惊吓,才卧病不起。到底是什么惊吓,闹得这么严重啊?”
苏戚没有详细解释,笑着回答:“这个嘛,记不清了。”
她感觉到,薛景寒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收紧了几分。
坐在不远处的苏宏州,闻言神色有些恍惚。苏戚病得蹊跷,清醒得也突然。他心里糊涂,又不敢不信江太医的说辞。
或许人惊吓过度,的确会陷入漫长的昏迷。
不过,那个早晨,苏戚怎么会受到惊吓呢?
苏宏州记得申元道长当时发出的怒喝。他很想找当事人问问清楚,但申元自从进了落清园,再没露过脸。
“苏五,你手里握着什么?”
苏戚的声音,拉回了苏宏州的思绪。
“方才等得焦急,就随便捏了点儿东西。”苏五不大好意思,扭捏着将手里的雪兔子拿给苏戚看。巴掌大的兔儿,耳朵尖尖,嵌了豆大的小红果实当眼睛,瞧着挺可爱。
苏戚接过来,忍不住夸他:“好看的。苏五手巧啊。”
十三噗嗤笑出声来:“他就爱整这些小玩意儿,平时还缝缝补补的,给我们做小荷包。”
苏五立即踹了他一脚:“嫌弃?嫌弃你还用!”
一群人再次笑起来。
苏戚凑在薛景寒耳边小声说:“我见桌角也有个化了一半的雪人,是不是你捏的?”
薛景寒迟疑片刻,点点头。
“捏了什么?”苏戚好奇发问,“快化成水了,也没瞧出模样来。”
薛景寒目视前方,平淡回答:“什么也不是,随便捏着玩的,打发时间。”
苏戚噢了一声,没放在心上。她转头跟苏九等人闲聊,手里的雪兔子也没放下。薛景寒视线扫过晶莹而精巧的小动物,神情似有不豫。
过一会儿,他从苏戚手里取走兔子,轻声道:“我拿着罢,你手都冻红了。”
苏戚揉揉手指,继续问这些少年郎的近况,得知在四厩做事,点头称好。
有个谋官职的机会,也不错。
“你们也不能总跟着我。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如果不愿当厩官,也可以找我商议别的出路。”苏戚叹口气,“本来打算闲下来的时候帮你们谋划这些,结果躺了几个月,白白耽误时间。”
苏五说:“我想跟着公子。”
旁边的十三也跟着附和。
苏九想了想,认真回答:“账房比较适合我,不过公子不必操心,我能自己张罗以后的事。”
十一忧虑重重:“我们走了,怕公子以后不方便。雪晴又那么笨,有时还得公子照顾他。”
说那时迟那时快,角落冒出个红彤彤的脑袋,咬牙切齿道:“十一,你骂谁笨呢!”
苏戚一看,果然是雪晴。这小子不知躲着听了多久,圆脸蛋都冻成了个苹果。
十三笑着逗他:“你不笨,我们都跟公子说半天话了,你还躲着不敢出来!怎么,怕公子知道你哭了?”
“谁哭了!”雪晴忍无可忍跑出来,用双手推十三,“就你长嘴,你个没眼力见的傻大个!”
这群傻子,没见薛相正陪着苏戚吗?非得一个个露脸,打搅别人!看看薛相的脸色,比园子里的雪还冷好么!
雪晴简直想敲他们脑子。
一帮人推搡着又闹起来。落清园内欢声笑语,曾经的萧瑟冷清一扫而空。
苏戚站得累了,便坐在苏宏州身边,看他们闹。
“好啊,真好。”苏宏州抹掉眼角渗出的泪,拍着苏戚的手背唠叨,“许久没听见家里有笑声了。你如今好了,咱家就都好了。”
他转而对薛景寒说话:“薛相晚上一起用饭罢?这些天也操劳得很,瞧着清减了不少。”
薛景寒颔首:“太仆客气。”
苏宏州表情有点古怪,眼神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最终没再多说什么。
再晚些时候,老父亲觉得困倦,回去歇着了。其余人也各自散去,约好明日再来看望。雪晴推着他们离开,园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苏戚在薛景寒的搀扶下,坚持多练了半个时辰。练一会儿歇一会儿,直到汗透重衣,才决定回房休息。
薛景寒没叫婢女,亲自在衣橱里取了替换的衣裳递给苏戚,很自觉地坐到外间。耳听得脱衣声窸窣响起,他莫名觉得坐立难安。
苏戚把湿透的里衣脱掉,用帕子擦身体的汗,顺便跟薛景寒聊天。
“十三他们说,这几个月都是你在照顾我?”
薛景寒绷紧了脊背回答:“也不算照顾。偶尔梳发洁面罢了,我睡外间小榻,平时在房间里处理奏章公文。”想了一下,他补充道,“在哪儿处理都一样,我住这里,免得跑来跑去,不方便。”
倒也是。
苏戚拎起新的里衣,披在身上。
“我爹愿意让你住下?”她挺好奇,“太仆大人没拦着?不可能啊。”
事实上,苏宏州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
薛景寒回想起刚才苏宏州古怪的眼神,淡淡一笑:“是我独断。稍后与太仆赔罪。”
女儿和未婚男子好几个月共处一室,太仆心情肯定很复杂。
不过,既然没动怒,就意味着,他依旧是被接纳的成婚人选。
苏戚挺想再多问问的,不过她要说的事儿太多了,一时间顾不上这些细节。
“阿暖,那个道士呢?”
她随意束好里衣,踩着木屐走出来,“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找他问清楚。”
薛景寒拧起眉心,显然不愿意提起这个人:“什么不明白,你可以直接问我。”
“……当时他吼了一句,我就人事不知了。”苏戚斟酌话语,“我觉得他应该懂些什么……”
“你是指,自己并非苏戚这件事?”
薛景寒问。
苏戚倏然抬眸。
“孤魂野鬼,夺人躯壳。”薛景寒语气轻描淡写,“道士当时是这么说的。随后,你便气息全无,身体与死尸无异。三月来,不腐不坏。苏戚,你是夺舍的魂魄么?”
苏戚被他的话炸得有点懵。
“过来。”薛景寒叹气,待苏戚走近,帮她重新系腰间带子。“怪力乱神之事,我原本不大信的。是与不是,我也不甚关心。你不愿说,我就不再问。”
苏戚垂着视线,看他手指动作。薛景寒系好腰带,习惯性地揽她坐下,亲了亲鬓角。做完这些亲密动作,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霎时身体僵硬。
扣在苏戚腰侧的左手,仿佛握住了世上最柔软的烙铁,烫得他不知所措。
……自从知晓苏戚性别,薛景寒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起点。
苏戚不知晓他内心的挣扎,思考片刻,决定把事实说出来。
“我该告诉你的。不过,说了你可能不会信。”
她从溺江穿越讲起,解释自己成为太仆之子的经过。
“魂魄夺舍不太确切。世人所描述的那些鬼怪之说,和我的情况不一样。”苏戚更能接受意识流动的理论,不过具体探讨的话,她也没法详细弄清这里头的原理。“总之,玄妙难解之事,世间偶有一二。我并非故意侵占苏戚身体,也并非要欺瞒你。”
薛景寒:“我信。”
苏戚:……啊?
您回答得是不是有点儿太快了?
薛景寒迎上苏戚茫然的表情,墨色眼眸弯起,露出清浅笑容来。
“你说了,我就信。总归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不是大事吗?
苏戚默默望着他,恍惚觉得,眼前的人和幻象里的少年重叠起来。
“于我而言,有更重要的事,想跟你打听清楚。”薛景寒的声音轻飘飘的,温柔却冰冷,“苏戚,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坦白,你其实身为女子?”
苏戚:“?”
她面露困惑,诚心诚意发问:“阿暖,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薛景寒千算万算,没算到苏戚这般反应。
“我知道了?”
他反问她。
“是啊。”苏戚点头,很贴心地带着薛景寒回忆往事,“我不是那会儿给你个话本子,要你看完谈感受嘛。那话本子讲的是薛丞相和我,前半部断袖,后半本变性,你说你喜欢后面的……”
薛景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