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病了。病得卧床不起,无法与人见面,甚至受不得任何惊扰。
得知这个噩耗的时候,苏九等人正在东厩驯马场。他们匆匆赶回苏府,却被丞相的人阻拦在落清园外。
理由是怕打搅苏戚。
既然是薛相的意思,苏家大老爷也不反对,他们只好听命回到东厩。对于薛景寒照料苏戚这件事,倒没有多大疑惑。
毕竟个个都是人精,跟在苏戚身边久了,有些秘密看破不说破。
但随着时间流逝,众人心中的担忧逐渐加重。一商议,决定混进落清园,偷偷看望公子。
结果人没见着,反被分派到四厩做事,连相互碰头的机会都不给。
苏九和十一私下打问过,这安排是薛景寒的意思,简而言之,嫌他们捣乱。
考虑到苏戚的病情,他们便也安生呆着,最多托人打听打听公子近况。
一个月过去了,苏戚没出门。
两个月过去了,苏戚无音讯。
到第三个月头上,竟然连苏大老爷也进不去落清园了。这么大个园子,苏家的地盘,眼睁睁被薛丞相鸠占鹊巢,还讲不讲道理?
你薛景寒和苏戚关系再好,也不能拿着丞相的权势欺负苏家人啊!
众人愤然,既担心苏戚身体,又为老实的苏宏州鸣不平,干脆回到苏府,誓要闯进落清园,看看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十三打头阵,十一殿后,一群人打进落清园,直奔苏戚卧房而去。
另一边,断荆也很憋屈。他得听从薛景寒的命令,死守落清园,但是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想守住。
大人疯魔了。
这种情况,不如闹起来,说不准还能让大人清醒清醒。
怀着犹疑而摇摆的心态,断荆没有极力阻拦苏家人的硬闯。其余看守更不敢下狠手,瞧瞧这帮少年郎,个个不要命似的往里跑,万一闹出人命来,谁能担得起责任?
到那时候,别说苏太仆不肯轻饶,自家薛相恐怕也得拿人问罪。
如此,一帮人你跑我追,你打我拦,场面混乱不堪。个子最高的十三抢先推开门,苏九苏五闯进卧房,看见薛景寒拿剑抵着申元脖子,顿时愣住。
“别挤,你们小声些……”
“公子……”
后面的人拼命挤进来,看清眼前这阵仗,也自动噤声了。
薛景寒头也不抬,仿佛没注意到门前混乱局面,微微笑着对申元说话:“道长,恕薛某愚钝,你说我身边没有苏戚,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申元确信,在薛景寒挥剑的瞬间,自己差点儿没了性命。
现在,他的头颅还在脖子上,但也许下一刻,就会尸首分离。
“是因为苏戚命薄,先我而去?还是因为她以后再也不会醒来……”薛景寒轻声叹息着,“我再也想不到别的可能了啊。”
申元颈间一阵刺痛。大约是剑身割破了皮肤。
“也许那时苏戚还活着。”他说,“活着,但与你分道扬镳。”
这是最寻常也最平和的推断。
申元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可话一出口,屋内温度骤降,霎时间冷如冰窟。
容貌俊美的青年用怜悯而无情的目光望着他,薄唇缓缓开合:“道长,你果然在说假话。”
不。这不叫假话。
“许多天了,有一句假话,就会有更多的假话。”
申元张口想要争辩。但薛景寒已经举起剑来。
“我不该把希望托付于你。”
流淌着寒光的长剑,对着他的脖颈挥下。
然而就在这一刻,里间床铺传来极低的呻吟。
剑在申元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然后咣啷落地。申元闭眼再睁眼,恍惚看见薛景寒转身奔至床前。
“……苏戚?”
薛景寒小声唤道。他紧紧盯着苏戚的面容,生怕错漏任何一点动静。
仿佛过了极为漫长的时间,又或者只有短短数息。长久沉睡的人重新拥有了呼吸,僵硬的身体,也开始细微起伏。长而密的睫毛颤动着,眼皮缓缓掀开,露出漆黑无光的瞳孔。
“苏戚?”
薛景寒的声音很低,仿佛生怕吓跑了尚未清醒的魂魄。
“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
苏戚想回答,可她的喉咙发不出声。嘴唇张开时,只能挤出些许破碎的气音。
“别急,慢慢来。”
薛景寒扭头唤道:“杀戈,取水来。”
外间的人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都不敢擅自出声。十三往前走了一步,被苏九拽住,做了个等候的手势。十一忙着出去找水,却见神出鬼没的杀戈端着茶具跑来,身形灵巧地穿过人群,奔到里间。
薛景寒用小勺舀了清水,小心送进苏戚嘴里。如此往复多次,苏戚总算能顺利出声。
“现在……几时了?”
她的嗓音嘶哑难听,如同扯破的棉絮。
薛景寒回答:“还早,天还亮着呢。”
苏戚模模糊糊看见窗户外面一片白。她的视力还未恢复,眼球像是蒙着层薄纱,所见景象都只有大致的轮廓光影。
“外面……有人吗?刚刚听见吵闹……”
意识回到现世时,她似乎听到了特别混乱的动静,还有人在说话,语气很不友好。
薛景寒冷静答道:“没人,都怕吵到你呢。”
他给杀戈使了个眼色,杀戈立即心领神会,走到外间驱赶人。苏九几个也听见了苏戚和薛景寒的对话,不等动手,各自悄摸摸退出门外,非常自觉地躲远了。
杀戈轻松拎起地上的道士,出去时顺便带上了门。
尚不知晓卧房被清场的苏戚,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薛景寒连忙把人抱起,放柔了语调问道:“你哪里不舒服?身体疼吗?”
苏戚摇头。
她的意识还有些混乱,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冷。”
她说。
四肢百骸仿佛浸在雨水里,沉甸甸的无法动弹。寒气自内而外流遍全身,冷得她牙齿打架,每一根神经都控制不住颤抖。
薛景寒手忙脚乱地去扯被子。苏戚倒在他怀里,嗓音如同抽泣。
“阿暖,太冷了。”
话语里的哭意,让薛景寒呼吸蓦地一窒。他松开被角,用力抱住苏戚,手掌顺着她发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
“没事。”他说,“没事了,苏戚。”
“我梦见下了好大的雨。”苏戚勉强抬起胳膊,回抱了薛景寒。她闻着口鼻间熟悉的冷香,刚变得清晰的视线再次蒙上水雾。“雨太大了,阿暖……我一直很想回来……”
她耗尽了心神,费尽了力气,终于和那个世界告别。
她回到了真实的大衍,却疲累得无法思考,难过的情绪压倒了欢喜。
泪水濡湿薛景寒的肩膀,冰凉而又滚烫。他抱着哭泣的苏戚,只觉半边身子都被烫伤,酥酥麻麻的疼痛啃咬着血肉骨骼,五脏六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苏戚哭。
被人嘲笑时,苏戚没有哭过。身受重伤时,苏戚也未曾掉泪。她从危机重重的小粥山下来,从千里之外的边塞赶回京城,都始终带着轻快的笑容,不喊一声苦,不抱怨自己累。
现在她却哭得压抑又难过,反复唤着他的名字,像是时隔多年再与故人相见。
阿暖。
阿暖。
阿暖……
被沈舒阳拉着散心的苏宏州,收到苏戚下床的消息,连君臣礼仪都不顾了,慌里慌张行完礼就跑。沈舒阳怕他跌倒,赶紧吩咐东苹跟上,用宫里的车辇送太仆回家。
于是路上行人都看见,苏宏州乘着极其华丽的宫车飞驰而过,周围还跟随着十几个骑马带刀的羽林军。
这是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
难道苏家久病不起的小公子……出事了?
不管外头的人怎么想,苏宏州匆匆忙忙回了家,直奔落清园。还没跑到苏戚卧房门前,就远远望见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高的是薛景寒,旁边那个,不正是自家姑娘吗?
苏宏州眼底一热,差点儿当场哭出声来。
苏戚搭着薛景寒的胳膊,正在尝试走路。她的身体长期卧床,如今虚弱得很,腿脚都不大听使唤。勉强走个二十来步,就双腿发软,浑身直往下坠。
“使不出劲。”苏戚皱眉,“脚底都踩不稳,感觉很怪。”
薛景寒扶住她,浅浅笑着劝道:“莫急,慢慢来。”
园子里落了厚重的雪。道路已经被手脚麻利的仆役清扫开来,苏戚边走边看,神色好奇地打量树木花丛上覆盖的白雪。
她睡了将近三个月,季节从秋天直接跨进深冬。
苏戚看雪景,薛景寒便静静地望着她。重新活过来的苏戚,面色略微显出几分苍白,挑起的眼尾晕染着淡淡的红。
那是哭过的痕迹。
在房间哭完以后,苏戚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折腾着穿衣起身,出门呼吸新鲜气息。她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就仿佛前几个月的沉睡并不存在。
一切都恍如梦境。
薛景寒想,他的小公子,不,应该说,他所爱的姑娘,终于回来了。
回来就好。
苏戚左看右看,待察觉远处走来的人时,不由笑弯了眼眸。
“爹。”
她出声呼唤。
苏宏州越走越慢,把每一步都踩实了,踩稳了。他目不转睛望着自家姑娘,及至身前,苏戚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微驼的身躯。
苏宏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扑簌簌流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