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回事?”
苏宏州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蹲下身来,想看苏戚的情况。但薛景寒把人抱得死死的,不容任何人靠近。
“喂。”
薛景寒看向装束邋遢的术士,话语携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力。“你对苏戚做了什么?”
申元稳稳站着,用干瘦的手指徐徐整理滚皱的袖口。
“贫道什么也没做。尘归尘,土归土,万物皆有命数。若有人强行篡改,天道自会纠错拨正。”他说,“且放下罢,你怀里的,只是具可怜无辜的空壳。”
薛景寒嘴唇开合:“杀戈。”
不知从何处现身的少年,倏然扼住申元脖颈,将对方的头颅按倒在桌上。盛满热水的茶具尽数撞碎,瓷片混着汤汤水水流了满桌。
薛景寒抱着苏戚站起来,继续发问:“你杀了他?”
“没有,没有!”申元面色紫涨,极力嘶喊道,“她早死了!可能数月,可能半年,那壳子里装着的,不过孤魂野鬼!”
薛景寒面无表情,轻轻哦了一声。
“魂魄离体,自然这般结果!”申元想抬起头来,但杀戈抓住他发髻,将整个脑袋摁在碎瓷片里,动弹不得。丝丝血迹流淌而下,混进淡黄的茶水中。
薛景寒问:“那魂魄呢?”
“不知道!”
啪咚。
是头颅撞击桌面的声音。
“杀戈,别弄死他。”薛景寒语气淡然,阻止了下狠手的少年,“你既然能驱魂,自然也会招魂。对么?”
申元咬着牙不出声。
杀戈弯起眼睛,讨喜的脸上充斥着兴奋的杀意。他捏着发根,再次将术士的脑袋狠狠撞向桌面。
啪咚。
响声巨大而闷重。
申元两眼充血,张着嘴巴出气,活像一条濒死的鱼。
苏宏州看不懂这阵仗,手足无措站在中间,既焦急苏戚状况,又惊吓于薛景寒的狠厉。
什么魂魄离体,驱魂招魂……他听不明白。
自家姑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昏迷不醒了呢?
啪咚。
又一声撞击,申元总算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言语:“我……我会……”
连自称都不叫了。
杀戈松开手,软塌塌的术士便顺着桌角滑落在地。
薛景寒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如何招魂?”
“需……需得清净地界,设坛作法……”
薛景寒转身就走。
“薛相!”苏宏州急急唤道,“这是要做什么?”
薛景寒止步,自言自语:“哦,不该回去。路远,白让苏戚受折腾。”
他转而朝落清园的方向走。
杀戈拎起申元,一路拖拽而去。
堂屋里,苏宏州愣怔许久,脸上神情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才迈开虚浮的脚步,去追前面的人。
“等等,我的戚儿……”
薛景寒踏进落清园。廊下扑花说笑的婢女们远远见到苏戚被人抱着走来,纷纷簇拥过去,慌张发问。
“少爷怎么了呀?”
“是不舒服吗?”
听见吵闹声的苏姓少年们也立即赶来,连声唤着公子,询问发生何事。
薛景寒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
“收声。”他说,“要清净。”
只吩咐了这一句,他便抱着苏戚进入卧房。杀戈紧随而至,将奄奄一息的术士扔进去,顺便关紧了房门。
薛景寒把苏戚放进床里,像往常一样,卸去她的发冠,鞋履,盖上被子。失去气息的小公子,依旧眉目如画,仿佛只是沉睡未醒。
更早一些时候,他们还同床共寝,抵足而眠。睡相不好的苏戚,非要抱着他,死活不肯松手。
他们曾如此亲密。
薛景寒坐在床沿,手指轻柔地抚摸苏戚脸颊。他甚至懒怠去看地上伏趴的术士。
“道长,开始罢。”
申元咬牙争辩:“这里不行……”
“如何不行?”薛景寒注视着苏戚,眼里满含情愫。“你说要清净地界,这里最清净了。”
他活了半世,所到之处,皆喧嚣吵嚷。哪怕在颠倒寺的后山,芬芳满园的落霞庄,空旷死寂的薛宅,都没有这里来得安静。
不,或者说,有苏戚在,人间才能安静下来。
薛景寒想起昨天。
他和苏戚晨起闲话,坐在一起用饭。空气慵懒而暖和,不安分的小公子手持书卷,被他呵斥后,便露出无奈而温和的笑颜。
是,是,薛相教训得对……
那笑容烫暖了他阴寒的身体,让所有鼓噪的过往偃旗息鼓。
“如果你嫌屋子不够宽敞,外面院子大得很。”薛景寒说,“需要什么器具物件,薛某可以让人准备。”
申元这会儿缓过气了,痛声质问道:“你究竟明不明白,方才这壳子里装的是孤魂野鬼!原本的苏戚早就死了!你要我招魂,招哪个魂?”
“我要苏戚。”
薛景寒拂过苏戚微翘的睫毛,轻声道:“与我共进苏府的苏戚。陪伴我,哄骗我,亲近我的苏戚。”
申元骂道:“妖孽蛊惑!”
“道长,你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薛景寒终于挪开视线,清凌凌的眼睛望向申元,“你害了他,就该救他。把人还给我,或者,以命偿命。”
申元闭紧了嘴巴。
“道长可有亲眷?故友?同门师长,弟子……”薛景寒一一念下去,眼见对方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哪怕道长不畏死,世上总有畏死之人。薛某不是什么好人,只懂得加倍偿还,即便要谁死,也不会让他轻易解脱。”
他的语气很平常。
平常得如此毛骨悚然。
申元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步走近床榻。
“十六年前,贫道怜悯苏宏州爱子心切,教他以颠倒阴阳之法,改换苏戚命数。许是违背天道,才让苏戚横死,招来这等鬼怪夺舍。”他想抓苏戚的手,被薛景寒拦住。“且让贫道诊察一番。设坛作法,不过是说来唬人的借口罢了。你既不肯放过无辜众生,贫道只能一错再错。”
薛景寒审视着他,缓缓掀开被角。申元按住苏戚冰冷手腕,将蜷曲的手指拨开,垂目观察掌心纹路。片刻过后,又换了一只手,再次察看。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怎么回事……”
申元伸出鸡爪般的手指,拉开苏戚紧闭的眼皮。薛景寒眸色变冷,正要开口,对方却猛地回转身体,扒住了他的脸。
“让贫道看看!”
杀戈足下微动,被薛景寒抬手制止。
“道长,你看见什么?”
他问。
“我看见……尸山血海,万骨成枯。”申元骤然放开薛景寒,惨笑道,“你心有魔障,日后定会屠戮众生,使大衍不复人间!”
杀戈一脚踹倒术士,提拳落下。
“杀罢,杀罢,在你眼中,万物不过虫豸草芥,如何不能杀!”
申元尖声悲呼,“可怜苍生无辜,何其无辜啊!”
“道长说的话,薛某听不懂,也不关心。”薛景寒神色淡漠,“你的命,我暂且也不要。把苏戚救活,才是你该做的。”
申元没有立即作答。
笑容兴奋的杀戈捏住他的脚踝,轻松一拧,骨骼发出嘎吱嘎吱碎裂的声响。
“魂魄还在,还在!”申元抠着地面,因为痛苦,额角青筋蜿蜒凸出。“我不晓得怎么回事,它还在这里……”
薛景寒俯身,柔声细语问道:“在哪里?”
申元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薛景寒。
“在你的……魔障里。”
“不明白啊,不明白……”申元喃喃重复着,状似痛苦地抱紧了自己的头颅。“我所学道法,从未记述过如此诡谲之事……”
薛景寒冷眼看着他挣扎。
“所以,应该如何救治苏戚?”
“救不得,救不了。”申元仰头,苦笑一声,“贫道无能为力。”
“道长许是累了。”薛景寒示意杀戈把人带下去。“累了,就休息。等休息好了,再来帮苏戚看病。没关系,我会一直等。”
申元被拖着往门外去。
离开之际,他依旧能看到昏暗室内站着的男人。面容清冷如谪仙,却又鬼魅似阎罗。
苏宏州跌跌撞撞进了落清园,没顾上阻拦拖行术士的杀戈,忙不迭闯进卧房,惶然发问:“戚儿,戚儿还好么?”
“太仆不必担心。”
薛景寒重新坐回床沿,替苏戚掖紧被角。“苏戚只是受了惊吓,一时昏睡不醒。等他心神安定,自然能醒来。”
是这样吗?
苏宏州望着床上的人,目光迷惘且惊疑:“可仙长说什么孤魂野鬼……”
“他看错了。”薛景寒语气冰寒,“子不语怪力乱神,太仆身为朝堂命官,如何能尽信术士之言?”
苏宏州嗫嚅道:“我……”
“太仆放心,苏戚会醒来的。”薛景寒弯起唇角,对他笑了一笑。“让他好好休息,莫让人打搅,免得再受惊吓。好么?”
面对这样的薛景寒,苏宏州无法不应承。
他恍恍惚惚被送出房门,听闻落闩之声,才勉强回过神来。
薛相……似乎平静得不太对头。
房内,薛景寒拿出手帕,擦拭苏戚被术士碰过的眼睑与掌心。他动作专注而温柔,与往常没有区别。
“今天把你吓到了,对不对?”
他对苏戚说话。
“没关系,苏戚。我不在乎什么鬼神之说,也不畏惧所谓天道。”
“你好生睡一觉,这些日子总在忙碌,都没个消停。”
说到这里,他低头亲吻苏戚冰冷僵硬的指尖。
“我会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