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又回到了棉花做成的云海里。
她被蓬松软绵的云朵簇拥着,口鼻间漂浮着清凉而略苦的香气。兔尾巴似的白团子从上空飘过,飞呀飞,轻轻擦过她的鼻尖和嘴巴。
苏戚突然就很饿。
她奋力去抓飘荡的小团云彩,一次不行就两次,最后总算捏住了它们,满怀期待送进嘴里。
然而这些看似柔软蓬松,散发着清香的小团子,进嘴就变得十分硌牙。好似什么难嚼的牛皮糖,非得她花大力气啃咬。
边咬边想,妈的,这玩意儿贼费腮帮子。
苏戚全心全意跟牛皮糖作斗争,但周围的云朵渐渐晃荡起来,再也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在极速坠落的瞬间,苏戚醒了。
刚睁开眼的时候,视线还有点儿模糊。
她隐约瞧见眼前有什么人,长发披散,容颜美好。
再眨眨眼,便看清侧卧在床上的薛景寒。他身上仅着一件暗白薄衫,前襟被扯开大半,露出结实漂亮的身躯。而自己的右手,正按在他心口位置,触感滑腻且温暖。
这肌肉,这纹理,简直是最好的羊脂玉。
“醒了?”薛景寒语气平静,“醒了就松手。”
苏戚噌地缩回右手。
“另一只。”薛景寒吐字如金。
苏戚这才注意到,她的左手正紧紧捏着薛景寒的手腕。对方优美修长的手上,印着许多深红齿痕。手背,虎口,指腹,无一幸免。
苏戚:“……”
现在她知道牛皮糖是什么了。
“我睡相似乎不大好。”苏戚满怀歉意,“实在对不住,从小到大都一个人睡的,不知道有这毛病。”
薛景寒表情冷淡:“无碍,反正我也睡得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语气掺着一丝愉悦。
待苏戚看过去时,薛景寒脸上依旧淡漠无波澜,瞧不出什么端倪。
“你该拦着我的。”
苏戚望着这只凄惨的手,不免心疼,凑近吹了吹。
“拦了,没用。而且我也要休息,不若随你折腾。”薛景寒话说一半,突然抽回手来,轻轻嘶了口凉气。“苏戚,你做什么?”
他的指关节,刚刚被舔了。
苏戚下意识回答:“皮破了,我想……”
“你想再在这里滞留一天么?”薛景寒叹气,起身掩住了薄衫。“快些起床吧,苏府来人接你了。”
苏戚正因无法继续欣赏美色而遗憾,闻言一愣,哎呀叫道:“糟了,昨晚没回家,老爷子肯定要押我回去算账。”
很显然,她没注意到薛景寒前半句话里的暗示。
“是我留你在此休憩。”薛景寒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别担心,我随你同去,和太仆解释。”
有丞相大人出面,苏戚心安许多。
她穿好衣服,快速洗漱完毕,又被薛景寒摁着梳好头,吃了早饭,才去前面找苏府的家仆。
出门时,杀戈提着食盒,送上车,嘱咐苏戚交给苏宏州。
苏戚掀开盖子一看,里面摆放着晶莹剔透的三鲜小笼包,热气腾腾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
“这算赔礼?”苏戚笑着问身边的薛景寒,“你怎么知道我爹爱吃这个?”
“太仆的喜好,总得打听清楚。”薛景寒解释,“底下还有制好的清酿,晨起饮用也不会损伤脾胃。”
苏戚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薛景寒亲自酿的酒。
她小心抱住食盒,笑眯眯夸赞道:“我们丞相有心啦。”
薛景寒是个很优秀的人。
除了性格冷漠,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
哪怕他不是丞相,不在大衍,也会是极耀眼的存在。
高不可攀,却又细心有礼。
苏戚能想象,如果薛景寒真和苏氏结亲,成为一家,必定能哄得苏宏州每天乐乐呵呵,逢人便夸自家的好夫婿。
然后,她和他,成为家人,相携一生。
听起来,似乎很美好。
美好得连自己,都有些向往婚姻了。
“真好啊。”苏戚喃喃自语,弯起眼睛看着薛景寒。“阿暖,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平安和顺,有家,有亲人,有爱侣,挚友……”
她的眸子里装满璀璨闪亮的光。
这光亮,如同一把火,刺啦啦烧进薛景寒的眼睛,顺着咽喉滚落下去,灼伤了毫无障壁的心。
无缘无故的,薛景寒呼吸颤抖起来。
他觉得疼,又觉得很暖和。像是苏戚身上的情绪传递给了自己。
“嗯。”薛景寒搂紧她的肩膀。“这种日子,一直都会有。”
……
对于苏戚在薛宅留宿的举动,苏宏州的确不高兴。
婚事还没一撇呢,没名没分的,两人就好上了,这算什么事儿。
换个寻常人家,爹娘得气疯。
苏宏州经历太多大风大浪,已经被苏戚磋磨得底线尽失,倒也不会整天喊着名节操守,女德伦常。
但他属实不满意。
苏戚没个姑娘样,薛景寒堂堂丞相,万人追逐的高洁名士,不晓得拒绝留宿,把人送回来吗?
男人,呸!
老父亲十分生气,甚至暂时遗失了对丞相常有的尊敬之心。
他酝酿好一肚子词,等着教训这两个家伙,结果大早上有远客造访,瞬间打消了他的怨气。
来人是一名方外术士。
面容枯槁,身形瘦削,穿一身宽大松垮的麻布长袍,袖口衣摆画满各种乱七八糟的符文。看长相,约莫不惑之年,一双昏黄结翳的眼珠子深深陷进去,嘴唇干瘪狭长,整个人活似一具行走的肉骷髅。
苏宏州惊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握住了术士鸡爪般的双手,激动叫道:“仙长,多年不见,您竟然还是往日模样。”
那术士扯开嘴唇,呵呵一笑:“唤贫道申元即可。”
“仙长谦虚,我怎能直呼名讳。”苏宏州拉着他坐进堂屋,亲自斟茶奉上。“一别十六年,今日再次相逢,实在让人欢喜。不知仙长何处云游,如今登门可有要事?”
申元捻着自己细长的胡须,微笑道:“无事,重回故地,一时兴起,过来看望苏大人。令千金近来如何?”
苏宏州回答:“尚好,尚好,再未生过大病,能跑能跳的,最近还常去东厩跟人练拳脚功夫。这孩子,养出个男儿脾性,没半点忌讳。”
岂止男儿脾性啊,已经无法无天了。
苏宏州暗自苦笑。
“体魄康健,便好。”申元不甚在意,拍拍他的手,“再过两三月,满十八岁,就能拨正阴阳,魂魄归位,从此一生无忧。切记,在此之前,不可让任何外人知晓她真正身份。”
苏宏州心头突地一跳。
他失声道:“如果被知道了,会怎样?”
申元漫不经心呷了口茶。
“若有人撞破,障眼法便不再起效,轻者大病不起,重者,魂魄离散。”
苏宏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十六年前,他用伪装性别的法子救治苏戚时,术士只嘱咐他,要保密到十八岁。却没提醒过,如果秘密泄露,有什么下场。
“仙长莫要玩笑!”苏宏州站起来,声音又惊又惧,“戚儿现在还好好的,即便她——”
即便她和季阿暖多日厮混,与薛景寒也有往来。
苏宏州突然卡住了。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飞速闪过眼前。曾经与季阿暖薛景寒谈话时错过的疑点,也渐渐变得明晰。
季阿暖说,是我败坏伦常。
薛景寒道,我会与苏戚成婚,即便没有子嗣。
苏宏州:……搞半天,这两傻子不知道苏戚是男是女啊?
真不愧是他的女儿!原来根本就没乱来嘛!
苏宏州顿时神清气爽,恨不得立即抱住他家姑娘夸几句。
姑且不论老父亲对“乱来”的标准有多低,此时,苏戚已经到家,拎着食盒走进来。薛景寒紧随其后,低声和苏戚说着什么,两人气氛融洽得很。
苏宏州高兴得直招手:“戚儿,快过来,你的救命恩人来了!”
救命恩人?
苏戚有些莫名,在苏宏州期待的目光中走进堂屋,迎面瞧见个形容邋遢的道士。
对方也看见了她。
只一眼,申元手中茶杯业已脱落。
在瓷器碎裂声中,他厉声喝道:“孤魂野鬼,也敢夺人躯壳?”
其声如雷霆,炸碎了苏戚的耳神经。
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四周茫茫然无边无际,巨大的波涛汹涌而来,将她打落黑暗深渊。
薛景寒就站在苏戚身后。
他清清楚楚见到,术士说话时,苏戚突然像被抽掉了脊椎骨,歪斜着倒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他伸臂将人揽住。
食盒砸落在地,精心准备的酒水流淌开来,水晶包子滚落其间,变得脏污不堪。
“……苏戚?”
薛景寒轻声唤道。
他感觉不到苏戚的温度。怀里的少年,仿佛瞬间变成了冰冷的尸壳。
某种难以描述的悚然感爬上脊背,扼住了他的喉咙。
“苏戚……”
薛景寒的声音很轻,轻得无法听清。
他伸出手指,探到苏戚鼻下。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别闹,现在不该开玩笑。”薛景寒贴着苏戚的耳朵,像往常一样柔声说话。“太仆要生气了,因为我昨夜留你住宿……”
“你看,准备好的酒食都洒了。”
“苏戚。”
“苏戚啊……”
薛景寒渐渐收紧臂膀,似乎要将苏戚深深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的爱人,毫无预兆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