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成季阿暖的薛景寒,今日依旧在固定的雅间里喝茶。看后院老妪搓洗衣物,听左右房间欢声笑语。
时隔多日,苏戚又来了。
来同样的房间,与同窗好友饮酒作乐。
如此的……无忧无虑。
年少恣意。
薛景寒在笑闹与歌声中坐着,那些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身体内喧嚣的憎恶与过往,仿佛也得到了暂时的安抚,一点一点沉淀下去。
候在身旁的断荆问:“大人,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回去么?”
薛景寒没有动。他始终望着后窗,似是出了神。院中的老妪蹲坐在池塘边,佝偻着脊背,一下又一下捶打着衣物。
梆,梆,梆……
忽而又是隔壁的唱闹声,年轻的学子笑嚷道:“苏戚,这篇你能解么?再与我比一比……”
不知苏戚说了什么,短暂的安静过后,满屋大笑叫好。
“好!好!再来!”
“解题姑且不论,苏戚,你这字真的丑,丑绝人寰……”
“大人?”
断荆没等到回话,小心翼翼再次发问。
薛景寒动了动嘴唇,轻声道:“再坐坐吧。”
这一坐,便是大半天。
程易水几个人玩得越来越上头,拉着苏戚考算学,比周礼。名叫蘅芷的清倌干脆也不伴奏了,抱着一壶酒,跟刚刚被甩的顾荣唠嗑吐苦水,强烈谴责苏戚这种随便留情不善后的行径。
“明明是他逞英雄,把我从台上带走!”蘅芷气得连自称也不用了,激情愤慨拍着桌子,“我看他热,就想帮着解开外袍,结果还被嫌弃!嫌弃的话,人前装什么多情公子,不晓得我有女儿心吗?”
顾荣大灌一口酒,半是哀怨半夸张地说:“从前见面就夸颜色好,转眼就变心,可见多情之人,最是无情无义。”
“最可气的是,全京城的人仿佛长了眼睛,瞎传什么苏戚夜驭二人,那个野男人先不提,关我什么事?”蘅芷越想越憋屈,“我一个卖艺的,找谁说理去?虽然生意变好了……”
顾荣点头:“苏戚啊,管杀不管埋,最最可恨。”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各说各的,居然还能唠下去。
再看何深那边,已经开始唱戏段子了。
程易水随手取来瓶中鲜花,簪在发冠与腰间,效仿先人唱楚辞。唱了几句,又到《招魂》,及“九侯淑女,多迅众些”,直接拉起苏戚,要她扮诗词中的女子。
苏戚嘴角噙着笑,做了几个掩袖动作,程易水摇头说不好。
“你这样不行啊,没有女儿家的娇柔俏丽。”他挑剔道,“来人,给苏戚换换装。”
喝酒的蘅芷振臂而呼:“我来!”
苏戚一看不妙,这姑娘气势满满,显然要自己出洋相。
“不了不了……”
她连声推拒,架不住一干人的怂恿起哄,硬是让蘅芷拽到别的屋子里。喝醉酒的蘅芷特别虎,上来就扒苏戚衣裳,可惜没得逞。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苏戚随手从衣架上捞了一套红裙,躲床里快速脱换。刚穿好衣裙,蘅芷便拉着她坐到妆台前,一手摘掉发冠,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扮成什么模样……”
不是,姑娘你性格分裂好像有点过头?
苏戚很想说点什么,一张口,被扑面而来的香粉呛得连连咳嗽。蘅芷在她脸上大动干戈,有种不使全力不罢休的气势。
苏戚只好乖乖坐着被折腾。
半刻钟后,她穿着轻飘飘的裙子,推开雅间的门。里头的人齐齐抬头,然后愣住了。
“怎样,还行吗?”
苏戚转了个圈儿,大大方方让他们看。短暂的沉默过后,程易水率先开口:“苏戚,你过来。”
苏戚不明所以,向他走了几步。
程易水看了又看,痛心疾首道:“为何你是男子!投胎时喝多了吗?”
苏戚:“……说啥浑话呢你个疯子。”
蘅芷扶着门框,异常失望地说:“真没意思。真的。”
“不过感觉还差点儿什么……”程易水摩挲着下巴,问旁边杨惠,“是不是太平了?胸脯塞点馒头怎样?”
杨惠气血上涌,羞恼交加道:“为何问我?下流!”
挨骂的程易水毫不在意,又问喝酒的顾荣:“你觉得呢?这样好看吗?”
顾荣放下杯子,语气平淡地回答:“现在挺好的。”
这大概是反应最正常的一个。
“哎,问你没意思,断袖断到家。”程易水走到窗前,看了看外头幽蓝的夜色,笑道:“已经入夜了,这会儿街上都没有人。伏日早归,万鬼夜行,无人敢在外头逗留。”
苏戚第一次知晓这个风俗。
程易水转身,神色带着几分狂妄:“你们跟我去街上夜游吗?”
“好啊。”苏戚指了指他鬓发间的兰花,笑着说:“你这样,我也这样,盛装出行?”
程易水击掌应允:“正该如此!”
其余人纷纷响应,大家吵吵嚷嚷出了门。程易水走在最前头,苏戚衣裙不便,最后出来。
薛景寒站在门口,隔着一条缝,看见身着绛红裙装的苏戚。
他只想随便看一眼。隔壁动静太大,不由得他不注意。
可这一眼,便让人忘却呼吸。
苏戚梳着如云发髻,眉眼较往常柔媚许多。目光流转之间,恰似秋水荡漾,情意绵绵。带笑的嘴唇,涂着鲜艳口脂,显得更为饱满诱人。
艳,但不流俗。
美,却无娇弱。
苏戚拎着裙子下楼,脚步声落进薛景寒发烫的耳中,与血液的鼓噪逐渐契合。
够了。
薛景寒闭眼,压制住翻腾的情绪。
“回罢。”他说,“不能继续呆在这里。”
苏戚被众人簇拥着,行走在寂静街面上。一群人笑着唱着,声音层层叠叠传到远方。
——娱酒不废,沈日夜些。兰膏明烛,华灯错些……
——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
——酎饮尽欢,乐先故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直至很久以后,苏戚都记得这一夜。
他们装扮奇异,在万鬼夜行的时间唱《招魂》。
他们通晓写文赋诗之美,尽享今日之欢,不惧鬼神降临人间。
时近凌晨,几人各自分别。何深回家看娘和妹妹,杨惠和程易水回太学。顾荣半路就跑了,不知去哪里玩。
苏戚看看身上装扮,一时兴起,决定去薛宅。
她初次扮女装,正好逗逗薛景寒,看他如何反应。
苏戚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是伏日么,干脆装个新嫁的女鬼。于是她偷摸摸翻进薛宅的院墙,在薛景寒的卧房外拆了簪子,披头散发推门进去。
屋内灯火尚明。薛景寒的身体在屏风上映出斜长的影子。苏戚绕到屏风后,捏着嗓子细细出声:“这位相公,深夜不寐是在等候妾身么?”
话没说完,薛景寒已经转身,苏戚矫揉造作的声音立即卡在了喉咙里。
薛景寒刚刚沐浴过,身上只披一件单薄里衣。水滴顺着发梢落下,滑过他结实匀称的胸膛,以及线条明晰的小腹。
苏戚愣住了。
她下意识扭身往门口跑,人还没出去,被薛景寒伸手按住门板。
清冷无情绪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相公?”
苏戚好悔,悔得想拿脑袋磕门框。
“开个玩笑,你别介意……”她真心实意地解释,“我不知道你刚洗澡,平时这个点儿,应该还在看书。”
杀戈经常跟苏戚聊天,所以她大致知晓薛景寒的起居习惯。
早知道会这么不凑巧,她绝对不搞突袭。
不过,薛景寒的身材……还真是出乎意料啊。
苏戚神思飘忽,忍不住回忆刚才所见的画面。身后的人贴得更近,似是不满她的走神,低头叫道:“苏戚。”
灼热的呼吸喷在耳边,苏戚整个脊背都麻了。
原以为消失殆尽的歪心思,迅速卷土重来,吞噬着她的理智和判断力。
“怎……怎么了?”
“就算我在看书,你也不能擅自闯进来。”薛景寒的声音很平静,一如既往,“哪怕你不讲礼数,宅院里设有机关,容易误伤到你。如果被断荆和杀戈发现,误以为是贼人,便会当场诛杀。”
道理是道理,能不能别用这个姿势说话?
实在太近了,近得呼吸可闻,甚至能感受到薛景寒的体温。
苏戚清清嗓子,屏息敛神回答道:“以后不会了。”
薛景寒垂下眼眸。他看见苏戚露在外头的半截脖颈,绣花的裹胸紧紧绷在胸膛上,虽然线条平坦,却依旧风景旖旎。
其实没什么。男子作女儿装扮罢了。他平生没有龙阳之好,对男性的躯体毫无兴趣。
可苏戚不一样。
苏戚一点点侵入了他的生活,动摇了他的心。
让他变得不再像他。
“苏戚……”薛景寒叹息般再次唤道,“你现在扮的,是什么?”
苏戚如实回答:“是死去的新嫁妇。”
“那么,我便是你的夫?”薛景寒低笑,“深夜魂来,是要与为夫再续前缘?”
苏戚懵了一下。
印象中行止有度的丞相大人,竟然会顺着她的话开玩笑。
见苏戚不回答,薛景寒俯身,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小娘子穿得这般好看,莫非打算诱我动心,与我共赴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