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某个破败村庄时,他们遇见了一伙流寇。
刀口舔血、劫财害命的流寇。
秦柏舟是有武功的,也配置了一些常用的迷药防身。但面对骑着高头大马人多势众的匪徒,他的抵抗结果并不算理想。
而祝乐,只是个异世经验浅薄的大学生罢了。
马车被劫,盘缠全无,对方还想要他们的命。秦柏舟腿上挨了一刀,而祝乐伤得更严重,她被人捅了个对穿,从后肩胛骨缝到前胸,勉强擦过心脏位置。
秦柏舟趁乱抢了一匹马,把祝乐拉上去,一同逃亡。
这体验实在太糟糕了。祝乐本就痛得厉害,被马背颠来颠去,只觉内脏都要撕开。
她的脸上糊满了血和泪水,每次呼吸都能感到肺叶牵拉的痛苦。体温迅速流失,手脚没有力气。
后来她想,她应该是快要死了。
秦柏舟带着她藏匿进山林。即便逃了大半天,远处依旧能够听见愤怒的叫骂与马蹄追赶的声音。
祝乐迈不动脚了。她靠在秦柏舟身上,勉力拽了拽他的衣服。
“你自己走吧。”
她说,“我不能陪你走啦。”
秦柏舟看着祝乐灰败涣散的眼珠子,红唇抿紧,整个人沉默且冰冷。
“别让我拖累你。”她缓了口气,艰难吐字,“走吧。”
他们之间没有情深义重的别离。
情况也不允许任何人犹疑。
秦柏舟将祝乐放在树下,被她勾住手指。
“若有下辈子……”
她含糊不清地说,“下辈子……你得喜欢我呀。”
十五
祝乐自己也知道,所谓“下辈子”的请求是多么荒诞无意义。
但她总得给自己个念想。
她是个乐于想象且向往浪漫主义的姑娘,即便死得凄惨,也期盼着新的转机。
悲观者信奉墨菲定律,而她热爱奇迹。
她祈祷奇迹。
被流寇杀死后,祝乐再度恢复意识,已是三个月后。
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倒在溪流旁边,身上穿着熟悉的T恤和阔腿牛仔裤。
这正是她穿越之前的打扮。
祝乐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世。但她很快见到了骂骂咧咧的古装大汉,以及载人马车。远处有村庄稻田,炊烟袅袅。
祝乐坐在溪水边发愣,在流动的水面勉强辨别出自己原本的五官。大汉的骂声越来越近。
“又不是要你们去死,一路哭哭啼啼作甚!”他坐在车辕上,用力敲击车厢,对里面的人喊话,“都放规矩点!别以为逃了一个,你们就都能逃!”
说着,他注意到奇装异服的祝乐,眼睛顿时一亮。跟在车前车后的人立即围了过去,待看清祝乐的脸,不由分说把她塞进了车里。
隔着一层钉了铁皮的车门,祝乐隐约听到外面的男人在交谈。
“哥,把这女的带走没关系么?我们都不知道她是哪家的。”
“管她哪家的!这周围半个人影儿也瞧不见,谁知道咱把人弄走了?况且她穿得那般不正经,显然并非良家女子,怕什么!”
“刚好这批货跑了一个……顶缺……”
后头的话听不到了。
祝乐坐正身体,看着车厢里四五个目光呆滞泪流满面的年轻女人,意识恍恍惚惚的,在虚幻和真实之间拉扯不清。
她仿佛还能感觉到胸肺之间有个血洞,但显而易见,这具身体是她自己的,从头到脚都很健康。
“你们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朝代么?哪一年?”
她连续问了几遍,没人回答。
“是大衍朝么?太安年间?”
隔了好久,才有个瘦削虚弱的小姑娘开口说话,半是抽噎半厌烦地,解决了她的困惑。
于是她知道,自己还在大衍,之前的死亡事件已经过去三个月。
当前所处的地界,与淄县相隔好几百里,接近丰南郡。
这是她的第二次穿越。
十六
祝乐在车里呆了五天,每天仅有一刻钟的放风时间。
五天后,马车进入丰南郡,在一座勉强算得上热闹的城里停歇。祝乐和其余几个姑娘被撵进了花楼里,有鸨母过来挑挑拣拣,与赶车人交接银钱。
整个过程不由得祝乐反抗求助,她说什么也没人听,甚至还被扇了一耳光。
接着便是关小黑屋饿肚子,听鸨母训话,换花楼的衣裳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噩梦。
祝乐不想听天由命。
这不应该是她穿越的意义。
为了逃跑,她表现得很顺从,暗中摸清花楼的守备情况,计划出逃路线。迎接第一个客人的夜晚,她哄着对方喝了许多酒,趁人手脚发软的时候跳窗了。
这个鲁莽的行为害她折断了左胳膊,脚也崴了,两条腿发麻发痛,不听使唤。
但祝乐别无选择。
她忍着痛,挥舞着手里出鞘的剑——这剑也是客人带来的,逼退四周的仆役,从后门跌跌撞撞逃了出去。那些人似乎并不是很害怕,大概觉得她根本跑不到多远的地方。而楼上的酒客探出身子,与陪酒姑娘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大笑,拍掌,调戏与加油,丝竹靡靡音,追捕者的辱骂声。
祝乐被众多嘈杂的声响包裹着,眼前一片模糊。
她忍耐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希冀自己能够跑得更远,逃离险恶的未来。
她在心里揣了个念想,为着这念想,她也不能就此落败。
一条街,两条街。
她在拐角处撞进男人的怀里,听着身后逼近的脚步声,几近绝望地揪住了那人的衣襟。
“你救救我。”
“我不能跟他们走。”
“我是被抢来的,我还有要见的人。”
她说得语无伦次,抬头时却望见了一双美丽冷漠的眼眸。
“薄言?”
十七
事实证明,所谓的求救毫无用处,若不是祝乐喊出了秦柏舟的假名,她当时就要被交出去了。
秦柏舟本不是圣人君子,不会贸然做出拔刀相助之事,何况他自身难保,怎可能愿意掺和进麻烦里。
祝乐喊了一声薄言,出于怀疑和谨慎心理,他把人护到身后,拒绝了追捕者立即交人的要求。
“你是谁?”
他抓着祝乐的手腕,低声问道。
祝乐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我是祝乐,我又活过来了……你,你还好吗?腿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秦柏舟报以沉默,只是手上力气大了些。
他给花楼交了赎金,带着她去客栈歇息。祝乐进房间就抱住他哭,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等秦柏舟把人扒拉下来,她的脸已经惨不忍睹,妆容糊成了鬼样子。
“我,就知道,这叫上天注定……”祝乐抽噎着断断续续说话,“我来找你,你能救我,多好的缘分呜呜呜……”
她把穿越的遭遇解释给秦柏舟听。说完一遍怕他听不懂,又打算再说。
秦柏舟制止了她。
“我大致已经明白了。”
他看着哭红了眼的陌生姑娘,表情并无多少怀疑惊诧,“虽然我不能理解死而复生的道理,也想象不出你所谓的异世景象,但你的确是祝乐。”
祝乐闻言高兴起来,几乎忘却了先前的遭遇:“你信我啦?太好了!那你也信我不是断袖了吧?薄言你看,现在就是我真正的样子,你多看看……”
面对哭成花脸猫的小姑娘,秦柏舟唇角翘了翘,弯起微小的弧度。
他专注地看着她,目光平静。
“嗯,我认识你了。”
十八
命数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秦柏舟知晓了祝乐的身份,很快便能推断出苏戚也是穿越者。他终于明白为何苏戚前十七年的表现和后来迥乎不同,也明白为何苏戚总说手帕并非她所赠。
他过往的那些执念与期待,似乎都有种阴差阳错的荒诞感。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秦柏舟早已把过去的自己埋葬,而今行走世间的,是名为薄言的男人。
祝右监被流寇杀死后,他独自逃亡,脱离险境后满心只剩下空洞的茫然。始终跟随在身边的人离开了,他再听不到吵闹的问候,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何方。
由于没有盘缠,秦柏舟用仅存的玉佩换了银子,把自己打扮成农户,头脸缠裹布条。若有人问,便解释脸生恶疾,如此反倒得了个清净。
他兜兜转转来到丰南郡,不意撞上逃难的祝乐。
几年前苏戚在晚来馆杀卞棠,也是穿着一袭轻薄衣裙,扮作妖娆轻佻的女子向路过的薛景寒投怀送抱,暗中求救。
而如今的祝乐,形容同样凄惨,撞进他怀里便不撒手,满眼均是凄惶与依赖。
秦柏舟发现,原来感情是这么简单而又浓烈的东西,它驱使着人和人做出不同的选择。
祝乐在客栈睡了一晚,第二天便精神奕奕。
她来找秦柏舟,叽叽喳喳说自己的打算。
“人贩子太坏了,简直罪无可赦!虽然我辞了官,也能给廷尉署写信,让萧狐狸或者其他人看看,治一治这乱象。如今新帝临朝,女子身份比以前重要许多,他们肯定不会漠视这问题。”
“还有流寇,也得反映反映。”
“我们现在也做不了别的……只能让其他人来帮忙了。”
祝乐低落半晌,很快振作起来,“对了,之前不是打算置办宅子么?如今到了丰南郡,咱俩再转一转,找个不错的县城定居下来,怎么样?”
“我已经不是男子了。”她眼睛亮晶晶的,“你不用再担心断袖的危险!”
秦柏舟:“……”
“这个暂且不论。”他平静陈述道,“为了给你赎身,我花掉了剩余的盘缠,现今只有十文钱,买不起任何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