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没钱怎么办?
凉拌。
秦柏舟身份特殊,能抛头露面挣钱的机会太少了。而且他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很容易得罪人。
祝乐表示她应该扛起生活的重担,尽快出去找活儿干。
秦柏舟看了看她受伤的胳膊,再看看她的腿脚,用眼神表达了一万个不赞同。
“城里太吵。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定居。”他难得主动提意见,“出城百里,均是村落农田,如今丰南郡荒田村舍甚多,你我沿途走走,或许能找到合适的落脚处。”
祝乐高高兴兴答应了。
她怎样都好,只要能和秦柏舟在一起。
两人离开这座城,徒步前行。祝乐受了伤,吊着一只胳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秦柏舟便扶着她,一路并无怨言。
他鲜少有这么亲密的举动。祝乐紧张得连疼都忘了,浑身的触觉都集中在他的臂膀和手掌上,心口砰砰跳,耳道里的血液轰隆隆作响。
太幸福了。
她简直要喜极而泣。
“薄言……”
祝乐想要试探秦柏舟的态度,吞吞吐吐问道,“你待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喜欢我呀?”
没等秦柏舟回答,她自顾自说道,“嗯,肯定是。之前我说过,若有下辈子,你得喜欢我。”
秦柏舟张了张嘴,想要否认她的想法。毕竟自己并没有答应祝右监的遗言请求。
但他转头的时候,刚好和祝乐对视。他看见了她红彤彤的脸颊,以及小狗般充满渴望的圆眼睛。
否认的话语,便说不出口了。
祝乐羞涩又快乐,嘀嘀咕咕道:“你不吭声,我就当你默认啦。”
她胡乱瞟着远处的农田,“老天爷对我真好,愿意聆听我的祈求,把我送到大衍来。他老人家肯定是希望你和我在一起,互相陪伴,和和美美过日子。”
互相陪伴,和和美美过日子么?
秦柏舟未曾想象过这样的未来。他目露茫然,耳听得祝乐开始规划以后的生活,种菜种瓜点豆割麦,隔三差五去城里贩卖,养兔子养鸡养狗,冬天围着火炉看夜雪。
她说得那般好,那般平和而又富足。
“……等以后大衍邦交引来了新的蔬菜瓜果香料,我们还可以做更多好吃的菜式。”祝乐言之凿凿,似乎确信以后定会有和平邦交,“田园日子真的挺好的,我们再也不用理会朝廷的破事,薄言,你觉得呢?”
秦柏舟恍惚片刻,缓缓答道。
“嗯,挺好。”
他想试试这样的活法。
二十
两人边走边停,夜里借宿农家,十日后抵达昭月城。
在昭月城外,他们找到了一处破败废弃的院落,据说原住户死于疫病,没人了以后房屋和田地都空置着,谁也不想占用。
秦柏舟和祝乐没有类似的忌讳,于是修整房屋,重新砌灶,就此住下。一开始他们没有家当和农具,只能借谷物种子,辛辛苦苦翻土播种。祝乐嘴甜,常常去乡邻家里借犁借柴刀,每日在田地里干活,或者跑到很远的地方砍柴火卖钱。
秦柏舟知道这样很难过活,他进了趟城,想找个更容易来钱的活计。听闻城里最近发生了几件疑案,死者身份特殊,仵作不敢验尸,他便打听着消息私下去找仵作。
要求很简单,他验尸,提供查案线索,仵作给钱。
起初那仵作根本不信秦柏舟有什么能耐,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让秦柏舟瞧了几眼尸首。
然而秦柏舟竟能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有真本事。
于是允他剖尸查案。三刀定论,疑案遂破。
这便是“薄三刀”称呼的由来。
秦柏舟挣了银子,置办棉褥家当,农具种子。他和祝乐熬过了最难的时期,眼看着田地里冒出青青禾苗,禾苗又结了穗,夏去秋来,收成几箩筐。祝乐喜极而泣,抱着他呜呜地哭,说种田真他妈不容易啊,以后慢慢就越来越好了。
秦柏舟感受着怀里温软的身体,四肢僵硬片刻,抬起胳膊环住了祝乐。
他们共同住了大半年,依旧没有逾越男女那条线。因为屋舍简陋,除了一间住人的茅屋,只剩个做饭的棚子,所以夜里同屋而眠,祝乐睡床,秦柏舟则是躺在特意搭建的小榻上。
两人彼此都是直呼其名,倒也不觉得生疏,只是不显亲昵。
祝乐当然想让关系更进一步。但她怕自己把握不住进退尺度,惹秦柏舟不喜。所谓患得患失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她如今能和秦柏舟住在一起,就觉得已经很幸福,若是过于冒进,眼下的幸福飞了怎么办?
所以,祝乐每天都揣着心意,维持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偶尔伸出试探的小爪子,确认秦柏舟的想法。
比如这一天,秋寒霜降,她把床榻被褥弄得暖烘烘的,然后问秦柏舟:“天儿越来越冷啦,等到了冬天,靠墙的小榻肯定透寒气。床底下烧着地龙呢,还是睡床好一点。”
秦柏舟没听懂她的暗示,点头道:“的确如此。你睡着能舒服些。”
祝乐问:“你不想睡我那里么?”
秦柏舟通情达理:“你身为女子,且比我体弱,怎能与我互换床榻。”
祝乐:“……”
再比如有一天,她尝试让秦柏舟换个叫法,以示亲近。
“直接叫我祝乐,感觉不是很好听。”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原来呆的地方,好友啊恋人啊都会给彼此起亲密的称呼。如今我也没有字和号,你不如替我想个小名儿,只有你能喊的那种。”
秦柏舟不擅长给人起名,他这辈子就没起过。
思忖半晌,他犹疑着开口:“乐乐?”
祝乐:“……听起来像狗名儿。”
二十一
总而言之,她还是给自己争取到一个昵称。
单字一个乐。
秦柏舟唤她的时候,偶尔带着点儿化音。祝乐听得耳根发软,捧着脸呵呵地傻笑。
她笑,秦柏舟便也弯起了眼眸。
“有这么开心么?”
他不懂她的心情,却也能被她的快乐所感染。
“当然开心。”祝乐受笑容蛊惑,由衷道,“你唤我的时候,我开心。你看我的时候,我也开心。听你说话,看你微笑,只要有你在,我每时每刻都觉着开心。”
秦柏舟看着她,渐渐地耳朵发热,喉咙仿佛吞了一块融化的糖。
他想,这便是开心了。
他也觉得开心。
腊月年底,两人的床褥放在了一起。
秦柏舟亲笔写了婚书,又与祝乐拜天地。他早该这么做,但这么做似乎又有点早。
于理,祝乐与他同屋近一年,必然要婚娶。于情,他似乎还没有触及真正的爱意,面对祝乐,总有些世俗的辜负感。
但祝乐已经欢喜得落泪。
她知晓他的犹疑,拉着手说没关系啊,我慢慢教你。总归你是我的人了,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学。
秦柏舟回握了她的手。
“我喜欢一辈子这个说法。”
他笑起来,深绿的瞳孔泛着浅浅的柔光。
二十二
太安二年的某个平常日子里,秦柏舟在昭月城摆摊卖菜,遇见了逃命的苏戚。
彼时苏戚打扮成伙计模样,脸上汗涔涔的,黑黄的药粉糊得到处都是。
但秦柏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祝乐去街上买零嘴儿了。他站在推车前,聆听着由远及近的追赶声,任凭苏戚躲在了车后的角落。
并用自己的身形,挡住了视线可以窥探的空隙。
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物是人非,秦柏舟不再是秦柏舟,而是卖菜种田的薄三刀。苏戚依旧是苏戚,却不知何故,落魄到如此境地。
视她为珍宝的薛景寒,究竟在干什么呢?
秦柏舟不明白。
回家途中,他与祝乐说了今日之事。祝乐很是愤慨,骂薛景寒天性薄凉易变心,堂堂丞相竟让妻子流落在外,又说朝堂太复杂,这里头指不定有多少弯弯绕绕的怪事。
叨叨到后来,她不免有些纠结,问秦柏舟:“你很挂念她么?”
秦柏舟回想起苏戚那双明亮的眼睛。
“不甚挂念。”他说,“旧识旧事,早已放下。”
二十三
再后来,刈城出了个呼风唤雨的仙师。
再再后来,薛景寒因公来到丰南郡,与仙师相见。他走后,刈城官吏受到嘉奖,鱼钱仙师也改称为鱼钱公子。据说是因为鱼钱其人学识渊博,精通农术易经,本非神通鬼怪之流。所谓仙师者,造势为民做事而已。
苦行的薛景寒,在村落遇见了隐居的秦柏舟。一杯苦茶,一席话,从此不复见。
太安六年春末,祝乐生育一女。
秦柏舟很是笨拙地学习如何照顾婴孩,如何体贴妻子。
他更像个活着的人了。比起以前,活得更真实,更有人味儿。
祝乐偶尔想家,窝在他怀里哭得直打嗝儿,他便把人抱紧,抚着脊背顺气。
“我明白有得必有失,万事难两全。”祝乐眼圈红红,委屈道,“可我就是觉着难受。”
难受劲儿过了,她还是活泼爱笑,热烈又热情的姑娘。
女儿过周岁的当天夜里,祝乐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现世的家,看到了头发花白的父母。她和他们说了很久的话,讲自己如今有个很好的丈夫,还有个懂事的女儿。父母笑中带泪,祝母从柜子里翻出小银锁,说是她小时候戴在身上的,如今送给外孙女当礼物。
清晨祝乐醒来,握紧空荡荡的手心。秦柏舟睡在身侧,女儿在摇篮里咬指头玩。
“我做了个美梦。”
她对醒来的秦柏舟说,“改天我们给孩子打个银锁吧。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秦柏舟亲了亲她的唇角,道了声好。
……
人生常见缺憾,亦有渴求的幸福美满。
祝乐觉得现在这样也好。
她习惯于向前走,走得快乐如意,平安顺遂。
她也甘愿带着他,陪着他,跟着他。
感谢人生中一个个细微的奇迹。
即便半生跌宕,他仍能于迷途中窥见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