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表示不必。
他客气道谢,离开临华殿。莫余卿翻阅奏章,贴身太监上前更换热茶,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承福啊。”
她唤道。
太监垂眸低头道:“奴婢在。”
“你跟着东苹做事,多久了?”
“回陛下的话,奴婢六岁入宫,八岁认的义父,如今已有十一年了。”
“也不小了啊。”莫余卿看着他年轻死板的面孔,手指有意无意地按在奏章上,摩挲画圈。“东苹做事的确妥帖,如今他卸了任,你便是朕身边的人。做得好了,也能如东苹一般,做得不好……”
承福面容不见波澜,唯独睫毛轻微颤动着。
莫余卿却不说了,轻松笑道,“你莫要紧张。以前沈舒阳在位,这宫里没你出头的机会,如今换了天,可知朕为何拨你过来?”
承福咬紧腮帮子,短暂的沉默过后,回答道:“陛下仁厚慈善。”
莫余卿笑得身体后仰。
“东苹收了你这个义子,却不怎么尽心,十一年来任由你在嫔妃脚边讨生活。他呀,是防着你,生怕自己身份被拆穿。”
总管东苹历经两朝,先是侍奉沈舒阳的父皇,后来蛰伏在沈舒阳身边,当薛景寒的内应。
“一人侍二主,难免有二心。”莫余卿看着他,“朕不信这种人。用是可以用,但,不信。”
“朕之所以挑你,是看你过得苦,也知晓你嘴严,是块能打磨的好料子。可你总端着,朕瞧得累。朕不需要第二个东苹,你也别效仿他,没意思。”
莫余卿长吁一口气。
“宫里住着多累啊。你们累,朕更累,不想时时刻刻被人盯着,说句话都费心费力。”
“有些话,有些事,只能自己人知道,若是教不合适的人听到了,朕也难做。朕惜命,就得用别人的命堵窟窿。好让这宫里的墙呀,不那么透风。”
“承福,你要为朕堵窟窿,还是当朕的耳朵和眼睛?”
话说到这地步,已经足够直接了。
年轻太监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细细的汗水渗出鬓角。
“奴婢愿终身只侍奉陛下,望陛下垂怜。”
莫余卿摆摆手,示意他起来,“行了,跟朕去瞧瞧苏娘子罢。”
……
薛景寒到家后,先去了趟书房,传唤杀戈交代事项。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此次远行,他不打算让多余的人知道。
薛景寒是有替身的,多年模仿他的形容举止,才学也不错,不会轻易露馅。以前为了混淆视线,干扰卞文修,他偶尔会让替身易容出场。上次苏戚昏迷,他连着几月守在落清园,之所以没被卞文修察觉,就有替身的功劳。
现在他要远行,不能用养病的借口打发众人。一国丞相称病太久不上朝,朝中势必人心浮动。
那么,就让“薛景寒”奉皇命前往各王侯封地,以巡察之名,掩盖他离开大衍的事实。丞相新婚不久,夫妻恩爱,携妻子共同出行合乎情理。苏宏州或者其他人,无法登门拜访,自然不会知晓苏戚的真实状况。
无心跳无呼吸,躯体柔软不腐。这样的苏戚,又如何能让人看见。
薛景寒交代完话,正要回卧房,前院来报,说有贵客到访。
所谓贵客,只能是莫余卿。
这人急匆匆往里闯,被薛景寒挡在路上,理直气不壮地开口:“朕……朕就是想来看看苏戚,朕挂念她,怎么了?”
莫余卿换了一身深红常服,倒没大肆声张,过来薛宅只带了几个乔装的羽林卫,以及贴身太监承福。她微微仰头与薛景寒对视,然后在丞相冰寒冷漠的目光中逐渐没了气势。
“也罢。”
薛景寒淡淡道,“陛下与戚戚感情深厚,是该看一看她。”
他引着莫余卿进了卧房。
隔着薄薄的幔帐,面容苍白的女子睡在锦绣堆里,毫无声息。搭在床沿的手臂,从袖口伸出一小截,冰白无力的指尖垂落下来,恰巧勾住轻软的帐角。
薛景寒握住那只手,重新塞回锦被。动作之间,莫余卿看得更真切,无论是苏戚无血色的脸,还是任由摆弄的身体。
她怔怔道:“从落水到现在,一直昏迷么?”
昏迷并不足以形容苏戚的情况,但薛景寒不会道出真相,只说:“一直如此。”
莫余卿似乎不太习惯应付这种低迷的氛围,捏着袖口搓手指,最终弯腰一拜。
“薛相放心,朕会守好朝堂,不为薛相添忧。”
别的没说,沉默着离开了。
承福守在薛宅外,见莫余卿出来,扶着她进车辇。莫余卿坐下时,用力扯住承福的手腕。
“她真的病了。”
承福不敢挣脱,跪坐在车厢门口,道:“陛下莫要伤心,薛夫人定会早日痊愈。”
莫余卿自言自语:“她病得很重,看起来快要死了。”
“陛下节哀。”
莫余卿撒手,卸掉浑身力气,靠在车壁上。“该走了,朕还得见个人。”
日头渐渐西沉。
摊贩们收了货回家,酒馆点起昏黄的灯。哪家的妇人粗声呼喊着贪玩的孩童,佝偻的乞丐拄着拐杖,向路人乞讨钱财。
素青衣裙的婢女垂着脑袋,从柳宅侧门离开。她走过弯弯拱桥,不意与挑着担子的货郎相撞,险些掉进河中。
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拉住了她的胳膊。
“多谢郎君搭救。”
她细声细气地说着,有些局促地退开半步。对方松了手,视线却始终缠在她身上,躲都躲不开。
“郎君?”
她蹙眉抬起头来,撞进一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眸。
面前的男子似笑非笑,半张脸浸在昏黄的灯火里,整个人透着危险而捉摸不透的气息。
“萧……萧……”
“在下萧煜。”他再一次接住她结结巴巴的话语,低笑问道,“柳三姑娘扮作这般模样,莫非要出门做坏事?”
柳如茵寒毛直竖,下意识往后退,但萧煜扯住了她的手腕。
“三姑娘真不小心,几次三番往河里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不开轻生呢。”
萧煜只是随口开玩笑,哪知戳中了柳如茵的伤心事。她眨一眨眼睛,呼吸仿佛被棉絮堵住,咽喉哽得厉害。
“放开我。”
她极力想要抽回手腕,声音隐隐慌张颤抖,“萧大人再这样,我就要告你轻薄良家……”
萧煜可没有轻薄的意思。闻言放开,就见她慌不择路下桥过街,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周围都是挑货推车的商贩,醉醺醺走路的胖子被她撞得东倒西歪。有人高声叫骂,亦有人追上前去,为着翻倒的果子,要和瞎了眼的小婢女讨说法。
萧煜啧了一声,加快步伐穿过人群,抓住柳如茵的肩膀,将她揽进怀里。只需冷冷瞪过去,追逐闹事的壮汉便噤声退却。
他感觉到怀里的姑娘挣扎着想跑,干脆加重力气,半拖半拽着把人拉到暗处。
“跑什么,就你这不看路的德行,半个京城的人都得找你讨跌打损伤药。”
柳如茵咬着银牙恨道:“胡说什么!”
萧煜举起双手,很无辜地笑:“莫要发脾气嘛。你且说说,要去哪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可以送送你。天要黑了,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出来太不安全。”
他难得发善心,然而柳如茵不领情。
“不要你送。”
她揪紧衣裙,小声道,“你不是好人。”
萧煜听着挺乐呵。
“真不要我送?那我走了。”
他一转身,被柳如茵抓住了后腰带。这姑娘顿时像是烫了手,连忙撒开,血色顺着脖子往上涌。
萧煜挑眉。此处光线昏暗,但他瞧见了对方涨红的小脸。
“我不是……故意的。”
柳如茵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竟然不想让萧煜走,下意识拉人,还拉错了地方。
她现在特别悔,悔得要撞墙。
眼花耳热之际,捕捉到男子轻柔懒散的笑声。
“好,你不是故意的。”
萧煜垂目望着窘迫的柳如茵,“那么,你为何不让我走?”
柳如茵感觉自己要哭出来了。
她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噪音,身体紧张又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她的声音被压制得变了调,“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一个人很怕。”
也许是陌生的街角让她紧张,又或者满腔心事被憋得将要崩塌。
她拼了命的想把话掏出来,哪怕对方是并不熟识的萧煜。
“后天,后天他们要把我嫁给丁焕,我不愿意……”她像是抓住水面的浮草,颠三倒四地诉说,“阿爹阿娘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我姓柳?”
她和姚常思定亲的时候,柳家还未落败。这门亲事,算是姚柳联姻,对两家都有好处。
后来家境日渐颓唐,姚承海瞧不上。姚常思要退婚,便退了。
然后是杜衡。为了攀附关系铺平仕途,找上了她。
再然后是章安星。
丁焕。
她爱的人,对她只有虚情假意。她的爹娘,祖母,妯娌,都想着从她身上扒一块肉下来。
“我不要呆那个家。”
“我不要嫁给丁焕。”
她边说边哭,也不管身边的男人听进去多少。
“我好想走……”
所以她换了青画的衣裳,独自跑出来。可是她能到哪里去?
她哪里都去不了。
柳如茵哭累了,只觉心底荒凉没个着落。
“就这点儿事?”
萧煜并不动容,甚至笑嘻嘻道,“想走就走嘛,怕什么。若是自己不敢走,像话本子里写的,找个相好私奔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