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沉默。
柳如茵扶额:“行吧,我猜猜看。你做事拿不定主意,顾虑别人看法,还怕自己牵扯到别人,对吗?”
“……”
柳如茵目露异色,朝她怀里扔了个橘子:“苏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了?以前的你呢?天不怕地不怕的,想怎样就怎样,哪管他人脸色。”
苏戚微微一笑。
“是,我惯常脸皮很厚。”
“那就保持你的厚脸皮。”柳如茵笑出声来,骄矜而傲慢地抬起下巴,“本姑娘就喜欢看你胡作非为随心所欲的样子。”
“你就是你,休管别人如何,自己开心就好。”
“苏戚,你明白了么?”
她语气坚定,拥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苏戚将小橘子稳稳放回碟子:“明白了。是我误入迷障。”
柳如茵闻言松快许多。
“那我先回去了。”苏戚站起身来,“家里还有事,不打扰你们。”
她要走,又被柳如茵叫住。
“苏戚,你真不打算跟我多说几句?”柳如茵目光灼灼,“你不是无端烦恼的人,肯定隐瞒了什么。”
苏戚眼前闪过薛景寒淡漠的容颜,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走啦。”
她含笑告别,“你我改日再会。”
回到苏府,苏戚写了十来封书信,附上信物交予雪晴。
“送给苏九他们。”她嘱咐道,“务必尽快送到每个人手中。”
雪晴不明就里,见她神情严肃,心知事情重要,揣着信件蹬蹬跑出门。
苏戚又去见苏宏州,当面鞠躬行大礼,把老父亲吓了一大跳。
“你,你莫非闯下什么大祸?”苏宏州惊疑不定,连连躲避,“先说清楚,爹可能兜不住。”
苏戚:“……”
她叹口气,关上门说话。
“爹,我没闯祸。”
“没闯祸你对我行此大礼,脑子坏了吗?”
苏戚平静解释:“我就是想求您一件事。”
苏宏州想也不想,立刻拒绝:“没门儿,我不答应。”
“我还没说是啥事儿呢。”
“肯定不是好事。”
“那也得听我讲讲嘛。”
苏宏州扭过头,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苏戚转到他面前,笑嘻嘻道:“爹,我打算跟着您去陇西。”
苏宏州没忍住,惊愕发问:“你去陇西做什么?”
“出去见见世面。”苏戚回答,“不光陇西,还有北地。总之,您捎上我,咱爷俩路上做个伴。”
苏宏州:“你还需要见世面?”
“要啊。”苏戚诚恳道,“天地广阔,总该看一看。”
苏宏州冷笑。
“休想。我告诉你,这些日子安生呆着,我已嘱咐学监,赶明儿你就去太学念书。”
“书么,不急,反正一辈子都可以读。”苏戚神情收敛,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我跟您走一趟。我想看看这人间。”
苏宏州张口要否决,迎上苏戚沉静眼神,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相信,如果自己不答应,苏戚就敢私自离京。
“只跟着我,不胡闹?”
苏戚:“不胡闹。”
“一定得去?”
“要去。”
“知道了。”苏宏州垮下肩膀,无力妥协,“你收拾收拾,待会儿跟我一起走。”
苏戚笑起来,冲他又行了个礼:“太仆大人英明仁善。”
苏宏州直摆手:“滚滚滚。”
苏戚回到落清园,简单整理了行装,然后去找老父亲。两人随意用了些饭菜,便乘车出发。
离京之事,苏戚没有告知薛景寒。
她坐在马车里,望着竹帘外的景色,沉默不语。
出城,行官道,过驿站。
沿途越来越荒凉,再见不到京城繁华景象。只见草木稀疏,行人寥寥,大地蒸腾着滚滚热气。
哪怕夜间,也依旧闷热无风。
一日,两日,三日。
车队经过永安郡,此处离京城不算远,虽不如往年热闹,倒也太平安宁。富贵人家犹可把酒言欢,摊贩走卒随处可见。偶尔能在角落处,瞥见几个衣着破烂面黄肌瘦的流民,端着缺口的碗讨要吃食。
离开永安郡,再向前五百里,目之所见,便彻底发生了变化。
苏戚看到了荒芜的耕田。一大片一大片的,干裂的土块里残留着枯萎的草杆。
然后是流民。
他们拖家带口,衣衫褴褛,蹒跚走在道路上。见车辆队伍行驶而过,纷纷跪下来磕头,乞求大老爷施舍一二。
有人扒住了苏宏州的车厢,被护卫抽鞭子驱赶走。
苏戚乘坐的马车,在苏宏州后面。她隔着竹帘,清晰见到那人滚落在尘土里,双目赤红嘶声哀嚎,嘴里骂着极肮脏的话语,毫不掩饰憎恨的情绪。
又行进了一段路,天色渐渐昏沉。距离下一处驿站还有六十里路程,苏宏州决定就地休息,天亮再出发。
路边依旧有几个形容枯槁的行人,呆愣愣地瞅着这车队。
太仆出行配备的人马实属精良,马是四厩挑的高头骏马,护卫皆佩刀执鞭,神情冷肃。如此阵仗,没人敢轻易上前。
苏戚下车,陪苏宏州说了会儿话。底下人已经架锅生火,煮了香喷喷的肉汤泡饼。她吃了半碗,听见有稚嫩嗓音喊道:“娘,要吃肉!”
扭头时,便见个四五岁的男孩儿,挣脱了大人的怀抱,摇摇晃晃朝这边奔来。临近的护卫举起刀鞘,拦住这孩子,低声喝斥:“退下!”
男孩儿却不躲避,睁着泛黄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苏戚的碗。他嘴巴大张,喉咙不断吞咽着,仿佛要将空气中的香味吃进肚子里。
苏戚招手:“你过来罢。”
得了允许的孩子忙不迭跑到她面前,目光依旧落在碗里,舍不得分出精力给其他地方。
苏戚也不怪罪,将碗递给他。
男孩儿双手抓住碗沿,没有道谢,急急灌了几口肉汤。许是动作太猛,他憋不住咳嗽起来,小身板一颤一颤的。
苏戚温言抚慰道:“不急,没人抢。”
他充耳不闻,慌里慌张嚼着泡软的饼,吃得脸颊泛起血色。苏戚往远处一看,先前抱着孩子的大人,正跪在路边,一个劲儿地磕头。
“老爷恕罪,老爷恕罪……”
那是个女人。头发蓬乱,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裹在身上,说话时声音打颤。
面前的男孩儿不再吃了,捧着尚有肉汤的饭碗,扭身跑回女人身边,把碗塞给她。那女人再次磕头,将碗里的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抱着孩子急忙离开。
苏戚收回视线,听着柴火哔剥声响,对苏宏州说话:“我记得这一带灾情不算严重。”
苏宏州摇头:“流民太多了,地方官吏哪里顾得上。”
后半夜,苏戚回车里休息。负责守夜的护卫,围在车辆周围,丝毫不敢懈怠。
如今形势乱,即便是太仆出行,也得打起精神,以防意外发生。
第二日,天蒙蒙亮,队伍再次出发。
五百里,八百里,一千里。距离北地郡越近,所见的景象,越发触目惊心。
郊外树皮剥落,连草根也被人拔起。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都被人搜寻一空。当他们进入郡城补充物资,城内官吏尚能准备宴席,豪绅商贾也依旧衣着富贵,出入酒楼茶肆。哪怕街面有流民乞丐,更有满面饥色的农夫与学子,老妪和幼童。
而且,几乎每座城池,都能见到人市。
人市者,市人也。
明目张胆买卖人口,数量极多,远非过去可比。
只不过,这售卖的价格,也不值几个钱。
——人命如尘土,随意可践。
——亲者相戮,饥民相食。
苏戚眼前浮现奏章上的文字。最简洁的言语,描述着最惨烈的人间。
她没有回避任何景象。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将所见情形深深印入眼底。
她随手救过被兄长卖掉的女子,也曾把碎银散给无家可归的孤儿们。在酒宴上跟着苏宏州举杯,与当地官吏谈论赈灾情况。
很多事情,官员不愿详说,言语之间遮遮掩掩,然而足够她拼凑出事实。
赈灾的确是赈灾。
御史大夫下达的命令,各地均有施行,但落实的情况并不好。
开仓放粮,分发给百姓的,多为掺砂的陈米。更有甚者,直接拿霉米代替,以次充好。
精米细面,属于有权势财富的人。
同理,药材几乎被垄断,而大夫稀缺,多为贵人看病。寻常百姓拿不出钱,常常拖延治疗,以致拖成重症。
义诊,基本不存在。
人命有贵贱,这句话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也因如此,民间怨气愈发浓重,贫者仇视富人,官与民彻底分立。某种不安而隐忍的气氛,正在酝酿。
苏戚想,这样的情形,身在京城的薛景寒算到了吗?
他耳聪目明,擅于算计,如何不知人间景况?
可是,从始至终,薛景寒都没有插手。
苏戚的心很凉。
没人怪罪薛景寒,甚至对他满口称赞。因为他说服帝王,减免了赋税,又极力争取赈灾,将重任交托给姚承海。
但苏戚知道,他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这大衍……
也不必走到如今的地步。
“你不愿意让我掺和进来。”她喃喃自语,按住燥热的额头。“我如何能不掺和呢?”
哪怕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刻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