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宅子颇有些年头,梁柱檐角均已褪色,只能从黯淡的朱漆窥见昔日的荣华。地方敞亮,三进三出,院落天井里种植着石榴与槐树,取个多子福禄的好意头。
苏戚打量宅内布置,见处处有兵卫站岗,穆念青又如入无人之境,便知此处是他的住所。
她被穆念青带着,进到内院花厅里。有个穿浅绿罗裙的姑娘立即迎上前来,弯腰行礼盈盈唤道:“见过将军。”
穆念青把身前的人一推:“春芽,带这位姑娘去洗漱休息。”
名叫春芽的姑娘面露讶然之色,眼睛往苏戚身上转了一圈,似乎想问些什么,最终低头应下:“我晓得了。”
观其举止形容,不似寻常婢女。苏戚心有疑惑,被春芽一双温软的手拉着,从花厅出去了。
穿几道门,进偏房,脱了衣裳沐浴梳洗,再换上女子裙衫。春芽抚摸着苏戚柔顺黑亮的长发,一边梳弄一边感叹,语气充满艳羡。
“姑娘这一头青丝养得极好,我们这里风沙吹着日头晒着,头上便仿佛顶着蓬草,和那野地里的柴火也无甚区别。”
“皮肤也嫩,方才给姑娘擦背,都不敢使劲,生怕擦破了皮……我日前出门采药,摘的那一朵艳艳的花呀,就跟姑娘一样,稍微用力就能掐出水来。”
“骨相也正得很,我听说书先生讲过下凡的仙子,说是冰肌玉骨,大约就是这般……”
“……”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着,把苏戚尴尬得脚趾抓地。
“春芽姑娘。”苏戚咳嗽了声,生硬地转移话题,“我第一次来,这里是穆将军的府邸么?”
“是的呀。”春芽含笑道。
苏戚并不知穆念青私下购置家宅,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此处距离衍西军大营很近么?”
春芽摇头:“不算近,隔着一百里路呢。”
苏戚暗自思忖着燕归乡的位置。她没吱声,春芽便理解错了意思,解释道:“将军原先不住这里的。月前才派人过来挑的地方,算是新居乔迁。姑娘应该也注意到了,这宅子里没几个仆役婢女,所以将军让我来照顾你。等过几日,里里外外都安置好了,姑娘住得也舒心些。”
见苏戚垂目不语,她捏紧木梳,小心问道:“我应该怎么称呼姑娘呀?”
苏戚回过神来,淡淡回答:“我姓苏。”
“苏姑娘。”春芽低低唤着,抬头时又是满面柔和笑容。“我们出去罢,带你到卧房休息。”
给苏戚准备的房间比较简单,但干净整洁,窗前还用玉瓶装了刚折的梨花枝。春芽一进来,看见那梨花,不禁说道:“早上还没有花呢,想必是将军特意折的。真好啊……”
言语之间,难掩羡慕怔忡。
苏戚看她一眼。
春芽很快反应过来,有些慌乱地咬住下唇,嗫嚅道:“我没别的意思……失礼了,苏姑娘莫要动气。”
苏戚问:“我动什么气?”
“也不是……苏姑娘自然不会跟我这种人动气……”春芽愈发紧张无措,将腰间的缎带揉搓得皱皱巴巴,“我嘴笨,不会说话,不能说了。姑娘暂且歇息着,我去前面看看,送些粥饭过来……”
她落荒而逃。
苏戚揉揉眉心,扶着床坐下来。
药效仍在,身体虚软得如同踩在棉花里。
她无兴趣追究春芽的举止,只想着再见到穆念青,寻求一丝转机。然而从这天起,穆念青仿佛失踪,再也没出现在苏戚面前。
她想出去找人,未跨出院门就被兵卫阻拦。
于是明白,自己被软禁了。
能行走的范围,不过是这片小小的院落。门内种植石榴树与玉兰,天空被围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唯一的陪伴,是唤作春芽的年轻女子。
春芽陪她用饭,与她闲聊,伺候她梳洗打扮,描眉画唇。往常随意挽起的长发,在春芽的打理下,变成精致繁复的发辫。穿在身上的衣裙,也摒弃了轻便简单的样式,富贵且厚重,难以自由行动。
苏戚表示自己不喜如此打扮,希望换些男子装束,或者便于活动的武装,但春芽表情为难,显然做不了主。
当天夜里,穆念青回来了。
他面目冷肃,一身戎装尚未换下,带着浓烈的杀气走到苏戚面前,问:“你不喜欢我挑的衣服?”
苏戚心下了然,毫不委婉地承认:“不喜欢。”
“哦。”
穆念青并不在意,点点头道:“穿着穿着就习惯了。”
苏戚很想抄起凳子砸他的脸。
可惜她现在只是个受制于人的废物,随便谁伸一指头,都能把她戳倒。
见穆念青要走,苏戚问:“外头有战事?”
“没有。”
苏戚神情未免怀疑:“可你看起来……”
穆念青眼眸泛起冷嘲:“每日有演练罢了。苏戚,匈奴如今不成气候,谁能打到这里来?”
苏戚不想跟他呛声,便默默抿住了嘴。
穆念青不依不饶,咄咄逼人道:“怎么,你以为薛景寒来抢人,和我衍西军打?歇了这心思罢,他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军中有他的人,可我也不是傻子瞎子。”
此番他带出来的这一支队伍,全是久经历练的亲兵。而隶属于薛景寒的将领与暗探,尚且留置在边关大营,对近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没人会来找你。苏戚,安生呆着,别想着乱跑了,你哪里也去不了。”
苏戚看他:“你费心费力,只为把我拘在这里?穆郎,有意思吗?”
穆念青不欲继续谈话,转身出门。
苏戚提声喊道:“你又不能拘着我一辈子!”
他身形一顿,嗓音充满了忍耐的情绪:“我当然能。”
苏戚颓然向后仰去,背靠着床沿滑坐下来。
行,她明白了。
这家伙真要玩囚禁。
躲在外间的春芽蹑手蹑脚闪进来,搀扶苏戚的胳膊:“苏姑娘快起来,地上凉。”
不料苏戚借力而上,抓住她瘦骨伶仃的手腕,冷声道:“春芽,你姓什么?”
春芽愣住。
“我姓谢。”
“谢春芽,你老实交代,你和穆念青什么关系?”
“没,没什么关系呀……”春芽慌了,急得脸颊泛红,“我就是将军派来照顾你的,苏姑娘莫要多想……”
对上苏戚冰冷漆黑的眼眸,她声音渐渐低下去,眼圈儿迅速红了。
“将军对我有恩。”
她扑通跪倒,无力地垂下脑袋,几乎要哭出来。“我家在衍西边境,很小的一个村子里。兄长和幼弟都被匈奴杀害,只剩我侍奉爹娘。邻村有个癞子想强占我,是路过的将军救下我,也救下了险些上吊的爹娘。将军当时身上有伤……”
何止有伤。
刚刚经历一场鏖战的穆念青,带着满身鲜血走在乡野小路上。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也不知疲倦劳累。
自从穆连城去世,他经常如此。深入敌境奋力厮杀,然后得胜归来,甩掉将士随意游荡。
搭救这户人家,不过是随性而为的善举。
在无赖拖拽民女的时候,穆念青抽刀投掷出去,径直劈了那人的脑壳。
红的白的洒了一地,场面极其血腥。然而绝处逢生的春芽,却仿佛见到了下凡的天神。
天神姓穆,是衍西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是她初见便刻骨铭心的恋慕之人。
“将军伤重不支,险些昏倒在路上。我好说歹说,劝他留下来疗伤。家里有草药,我也会一些简单的土方子……”
出于少女不可言说的芳心,她留了他三天。
这三天,穆念青看着她屋前屋后忙碌,照顾完自己又照顾病弱的父母,一家人和睦安乐。等亲兵来接人的时候,便突兀开口,问春芽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
春芽慌得手足无措,又被穆念青直白的态度吓到,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毫无关联的废话,躲进屋子去了。
穆念青军务在身,见她没答应,先回了大营。也不知事情怎么传的,渐渐许多人都说他要娶个小门小户的姑娘,连庚帖也换过了。
满怀羞涩的春芽等待着将军的再次造访,然而世事难料,爹娘突发恶疾双双离世。她埋葬了双亲,抹掉眼泪背着包裹投奔穆念青。
“去找将军的路上,我慢慢也想明白了,自己身份卑微,如今又无依无靠的,哪能痴心妄想做他的正妻。”春芽说着说着,已然满脸泪水,“只盼将军莫忘了我,留我在身边伺候,给我个安身的地方。将军人好,果然没赶我走。后来他在燕归乡买了宅子,暂且让我住着,后来接苏姑娘进来,我便晓得这才是他置宅的用意。苏姑娘,你莫介意我,我不会打扰到你们的。而今将军留着我,只是想让你过得舒心些,有个仔细人照顾。等你……”
她卡壳了下,跳过某个支支吾吾的字眼,“……之后,我就离开这里,另寻出路。”
苏戚敏锐地抓住她话里的犹疑:“等我什么之后?”
春芽却不肯再说了,挣脱手腕就往外跑。
苏戚喊也喊不住,蹙紧眉头反复思量,心里愈发困惑不安。
穆念青究竟还谋划着什么事?
兜兜转转,把她拘禁在燕归乡的宅子里,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