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是好剑,沉重且锋利,能轻易刺破皮肉,或者砍断骨骼。
但苏戚手脚无力,这一剑落下去,只割破了穆念青的手臂。下一刻他夺走剑,捏住苏戚的衣领,把人扔进床褥里。
称作床褥也不准确,无非是块薄得褪了色的毛毯,胡乱铺在地上。在外行军打仗没那么多讲究,有营帐有毯子,已经是极好的待遇。更多的时候,穆念青睡在城墙上,躺在死人堆,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可苏戚往毯子上一滚,被底下细碎的砾石硌到,露出忍耐的神色时,就让人觉得,这营帐这布置,包括穆念青的举止,都是对于她的虐待。
穆将军一声不吭坐下来,将长剑横于膝上,一手按住了苏戚的肩膀。
“行了,乱发什么脾气。”
苏戚恨不得踹他几脚,专往心窝子踹。到底是谁乱发脾气?恶人先告状是不?
她掰肩膀上的那只手,掰不动,想也不想张嘴就咬。穆念青躲得慢了些,便被叼住了虎口位置,闷痛感随即传来。
“松口。”
他沉声命令道。
苏戚不听。
她的手脚不争气,牙口却利得很,没多久就尝到了血腥气。穆念青眉头不皱一下,就着这个姿势,用流血的手掌扼住她的脸颊,将人用力按在地上。
“唔唔……”
苏戚这会儿想松口也不行了,她下颌骨生疼,嘴巴被手掌堵住,腥甜的液体倒灌进咽喉。而钳制她的人,就坐在旁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你现在的眼神,好像在说厌恶我。”
穆念青缓缓说着,语气无甚波澜。营帐内没有点灯,外头跳跃的火光映进来,勾勒着他模糊而黯淡的身影。些许寒凉的光,在深潭般的眼底摇曳。
“恨我么?苏戚。”他问,“我毁掉了你的喜事,把你带到衍西。”
苏戚说不出话,只能默默回望着他。
“我也恨的。”穆念青自言自语,“苏戚,我从京城回衍西,背负骂名见我爹最后一面。他一直在等我回来,想见见立大功的穆家儿郎。可他等到的,是一个不忠不孝背信弃义的我。”
薛景寒弑君窃国,只有穆念青能阻拦。
他没动手,于是衍西军也成为薛景寒的帮凶。
于穆连城而言,这是灭顶的耻辱。
“苏戚,你知道吗?他是死在我怀里的。我没日没夜赶回来,只来得及见他一面,那个时候他身子几乎全烂了。”穆念青扯扯嘴角,语调平静苍凉。“从脖子底下,一直烂到大腿根。”
该有多强的意志,才能撑住最后一口气?
可这挣扎的气息,随着穆念青的露面,瞬间消散干净。
“他临终前没有跟我说半句话。不是不能,是不愿。”
穆大将军一生峥嵘,最重气节。往上数三代,没人做出愧对列祖列宗之事;他的兄弟和子嗣,也都死得光荣,死得壮烈。
在穆连城心目中,穆家人最坦荡的归宿,就是战死于沙场,马革裹尸还。
唯独穆念青破了例。
让整个家族为之蒙羞。
“我爹是被我活活气死的。”穆念青说,“苏戚,他死了,我没家了。”
真真正正的,成为了孤家寡人。
苏戚安静听着他讲话,视线停留在昏暗的帐顶。
世间难得两全法,在临华殿,她选了薛景寒,所以将穆念青伤害至此。可如果当时她不站出来,穆念青的箭便会穿透薛景寒的心脏。
她又能如何呢?
根本就没有第三种选择。
穆念青松开手掌,随意将衣袍撩起,擦拭虎口溢出的血。苏戚一动不动躺着,开口道:“所以你恨我,把我带到这里。然后呢?打算对我做什么?”
穆念青反问:“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苏戚脑子里闪过各种血呼啦擦的场面。
穆念青面露讥嘲:“苏戚,我不会对女人下死手,也不像廷尉喜欢剐人玩。你听话些,就不会受苦。”
然而苏戚并不是个听话的人。
她在帐子里睁着眼睛躺了一夜。穆念青合衣躺在身侧,气息始终沉稳,估摸着也没入睡。
曾经他们共处一榻,心思浅薄而简单。现在两人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万里,谁也无法靠近半分。
一道无形的裂痕,横亘于昔日的挚友之间。
天色将明,军队再次出发。
途经地界多是荒野与高山。日落扎营,日出而行,她跟着队伍走,认不出前路,也不知自己究竟到了哪里。
衍西地域辽阔,大衍舆图尚不能记录仔细,更何况她从未来过。
在单调而清苦的路途中,苏戚吃着粗糙的饭食,精神反而逐渐恢复。药物遗留的后劲儿彻底消失,蓬勃的生机重新归回躯体。
她没把这一变化告知穆念青。表面上,依旧保持着虚弱苍白的模样,看什么都提不起劲。
穆念青也无法时时监管她。有些时候,他得集合底下的将士,商讨行进方向。这事儿总避着苏戚,可能是因为属于军事机密,又或者单纯不想让她得知路线。
苏戚不会主动贴过去打听。穆念青一旦离开,她就独自待着,不说话也不笑,看着来来往往的将士。
因为容颜好,即便她不施粉黛,衣着粗鄙,也是行伍中最亮眼的存在。无需做什么,脆弱沉默的姿态便能让许多人心生恻隐。
多可怜一姑娘啊,大老远跑到衍西来,跟着一帮老爷儿们受罪。
他们搞不懂穆念青的想法,只当苏戚是柔弱痴情的女娇娘。
然后这位女娇娘,有天趁着穆念青不在,干翻十来个兵,险些跑了。
当时天色已晚。苏戚表示人有内急,照顾她的兵卒惦记着穆念青的命令,不敢放人跑太远,囿于男女有别,又不能紧跟着。只好隔着远远的距离,等苏戚解决完回来。
荒郊野外的,谁能想到苏戚敢跑呢?
兵卒一时没看住,等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招呼着人去追,半路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穆念青赶来时,苏戚周围躺了一大片。众人眼中的柔弱女子,脊背挺得笔直,眉眼间尽是冷意。
穆念青带的是骑兵。二十多人骑着高头大马,将苏戚团团围住,没留任何退路。
苏戚也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她分不清东南西北,连匹马也没有。哪怕此时能从人群中突围,也甩脱不了后方驻地那么多兵。
但若要她束手就擒,不可能。
穆念青目光平静:“跟我回去。”
苏戚捏紧拳头,用沉默表明拒绝的态度。
穆念青没再说话,直接翻身下马,猛地一拳砸过去。苏戚接住袭击,抬腿扫他下盘。
两人当着众将士的面,硬生生打了起来。
没有武器,不顾性别。
穆念青下手狠,苏戚更狠。她打中了他的颧骨下颚,他踢弯了她的膝盖,最终将人压跪在地。
“回去。”
穆念青吐了一口血沫子,喘着气说道。
周围人看呆了眼,见将军拖着苏戚上马,个个不敢作声。回到临时驻地后,气氛变得诡异而尴尬,吃饭都没人说笑了。
偏偏刚打完架的苏戚和穆念青,还如往常一样,坐在火堆前该干嘛干嘛。烧水,吃肉干,伸着手掌烤火。
用过饭不久,穆念青站起来,捞起苏戚往营帐里拖。
她没挣扎。
挣扎不动了。
穆念青给她的食物里加了麻药。先前用过的那种。
苏戚气得想笑,她真小看了穆念青,下药都神不知鬼不觉,比以前厉害多了。
重新躺在硌人的毛毯上,她憋着劲儿开口:“别给我用这个。我难受。”
穆念青当然知道她会难受。甚至知道,如果把握不好剂量,会把人弄傻。
“你如果不乱跑,我也不至于用药。”
他掀起毯子边角,卷在苏戚身上,“萧陈的药,谁稀罕用?”
苏戚拼着最后一丝清明,试图服软降低对方警戒心:“我不跑,我还等着看你和新娘子成亲呢。”
穆念青嘴唇动了动,发出轻浅的笑声。
这是许多天来,她第一次见他笑。
然而这笑,并无多少欢喜情绪,亦不含半分讥讽。
苏戚模糊睡去之时,隐约在想,穆念青提到的这个萧陈,和他什么关系呢?能为他冒险劫持自己,一路送到衍西,临别时还说什么恩怨两消……
苏戚甚至联想到了萧煜,以及传闻中的萧氏。她对萧姓有些敏感,不知萧陈是否也属同族中人。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仔细揣摩。
第二天军队放缓了速度,进入一处陌生乡邑。
苏戚当时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后来跟人打听,才知道唤做燕归乡。
是个很有蕴意的名称。
燕归乡比花溪更热闹些,最起码路上能见着三三两两的行人。商贩挑着担子吆喝着卖点心,扎着羊角的小孩儿嘻嘻哈哈地满街跑。
见军队进来,百姓倒也不慌张,让开道路目送他们经过。
穆念青派人买了包糖酥,递给苏戚:“尝尝。”
苏戚不想尝。
她连日服药,虽然剂量不大,但总归损坏了胃口,毫无进食欲望。
见她不接,穆念青便将糖酥扔给了旁边的将士。随后驱使着乌骓马,带她进入一处宽敞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