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么嫌弃我?”他有些咬牙切齿,然后似乎意识到什么,“不,不对,你……有了?”
有了?
什么有了?
苏戚起初茫然,反应过来后,胡乱擦了擦嘴唇:“有你大爷。”
她觉着好笑,笑穆念青思维跳脱,看见人呕吐就联想到怀孕。偏偏身体又难受得要命,憋屈的火气蹭蹭往上钻,就差一个突破口。
凭什么她得遭这份罪呢?
明明万事尘埃落定,薛景寒渐渐好起来了,她也会有新的生活。薛景寒那么期待成亲,老早就开始算日子,天天想着法儿来见她。
牵着她的手,说戚戚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别想再放开。
日渐衰老的苏宏州,银发多了几根,脸上的笑却始终没褪过。不省心的女儿总算有了着落,他再也无愧于亡妻逝世前的嘱托。
苏戚将婚姻看得很淡,没有那么重的欢喜与期待。但周围人高兴,便也觉着欢欣,想要好好的做个新娘子,被薛景寒牵着迈进薛宅的大门。
可是这个日子被毁了。
苏戚无法将怨气尽数发泄在穆念青身上。她强忍着情绪,勉强道,“路上服用太多麻药,后劲儿上来就想吐。没别的意思。”
这真得怪穆念青。
可如今的穆念青,不会跟苏戚道歉。他沉默着站了半天,不知在想什么,最后竟然就这么走了。
苏戚也不指望能有啥好待遇。临华殿的对峙太难堪,活该他俩恩断义绝。
她昏昏沉沉睡了一晚,第二天被饿醒,捂着绞痛的胃爬起来。没走两步,房门开了,穆念青端着饭进来,自顾自地坐在了桌前。
“吃。”
他声音冷漠。
苏戚扶着桌沿,坐到对面。饭食很简陋,两碟子素菜,不见荤腥,主食是裂了口的黄馍馍。搭配的稀粥能照见人影儿。
穆念青随手捏起个馍馍,就着青菜开始咀嚼,颊肌一鼓一鼓的。吃个饭,愣是让他整出了啖血食肉的凶狠气势。苏戚挑起筷子,吃了两口菜,微微皱起眉头。
嘴里一股土腥味。
见她不动筷,穆念青脸色登时更冷了。
“我没下药。”
他说。
苏戚愣了下:“我知道。”
都同桌而食了,当然不可能给她掺药。
穆念青吃得很快,转眼之间消灭了俩馍馍,端起粗瓷碗喝粥。苏戚打起精神来,强逼着自己嚼了几口菜,把呕吐的欲望压下去。
“只有这些,不喜欢也得吃,除非你想饿着。”他咚的一声放下碗,警告道,“马上拔营,你最好给自己攒点力气。别矫情。”
苏戚想说自己不是矫情,身体作妖能怎么办。但她胃疼得厉害,脑袋也晕,实在提不起劲跟穆念青解释。
于是咬着牙槽,将剩余的一碗粥拿过来,咕嘟咕嘟喝了。
穆念青看着她。
苏戚白着一张脸,眼角眉梢都有种难言的脆弱。唯独嘴唇沾着点儿水渍,显现出不正常的嫣红。
这模样的确像个姑娘家。也不知他前十几年眼睛怎么长的,分不清男女,被苏戚耍得团团转。
想到此处,穆念青腾地站起来:“床头有衣服,你尽快换了,半刻后出发。”
苏戚还穿着原先的衣衫。从京城到现在,一直没换过。上好的贡缎,也捱不住这么糟践,早已变得皱皱巴巴,黯淡且脏污。
她看了下床头叠放的粗布衣裳:“半刻?”
“怎么,不够?”穆念青冷嗤道,“你该不会要人伺候更衣吧,大少爷?”
这句“大少爷”,含着微妙且尖锐的讽刺感。
苏戚摇头:“我自己能行。只是问问你,能否宽限片刻,唤人弄些水来,我想沐浴。”
她爱干净,这么久没拾掇自己,整个人都不大好。
穆念青张口又要讽刺,看见苏戚神情萎靡,到嘴边的话全咽下去了。他简单收拾碗筷出门,没给明确答复,但很快有士兵抬了木桶进来。
烧水自然要费些时间。
苏戚安静地坐着等。她看不见屋外的景象,也不知穆念青去了哪里。有人来回行走着,刀鞘不时撞击铠甲。也有人静默而立,长长的影子倾斜着落在窗纸上。
一个,两个,三个。
苏戚默默计算着外面的人数。她知道前院守卫很多,然而后院也不遑多让。
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想要逃出生天全然无望。
半刻后,她如愿洗了个澡,换上不起眼的短褐。这衣服不分男女,奈何她胸前尚有起伏,虽然算不上玲珑有致,也有几分遮不住的女儿气。
苏戚随意扎好头发,出门去找穆念青。
脚步依旧虚浮,于行走无碍。
外头果然有很多兵。他们目不斜视,但苏戚就是能感受到,这些人在打量自己,以一种好奇且兴奋的情绪。
“将军在哪里?”
她问临近的守卫。
那人几近慌乱地垂下眼睛,绷着身体回答道:“穆将军在前院。姑娘随我来。”
苏戚面色不改,淡淡道谢。
看样子,这些人并不认识她。
但凡知道她是逼迫穆念青放弃护驾的苏戚,就不可能是这个态度。
想想也正常,衍西军兵卒成千上万,没见过苏家郎的不知凡几。
她找到穆念青,对方正在和手底下的校尉说话。见她过来,便吩咐将士拔营出发。
要去哪里,苏戚不知情。她跟着穆念青走,原以为自己要么能分到一匹马,要么继续乘车,不料穆念青骑了匹乌骓,拍拍马背命令道:“上来。”
苏戚不动:“可有其它坐骑?”
穆念青道:“没有。你跟我走,或者徒步前行,自己选。”
我来时坐的马车呢?
苏戚很想这么问。穆念青看得懂她的意思,但显然没有出声的意愿,只拿手指梳弄着柔顺的马鬃。
还是旁边的校尉看不过眼,悄悄对苏戚解释:“急行军,实在照顾不了姑娘。运送粮草的车倒是有,坐不了人啊。”
苏戚抿紧嘴唇,没有再坚持。
她攀着马鞍爬上去,被一双覆着厚茧的手扶住腰身。
“坐稳。”
苏戚不自如地向前挪了挪,试图避开身体接触。穆念青哪儿给她机会,左臂一揽,就把人按在了怀里。
动作挺亲密,说出的话依旧带刺。
“不想摔碎脑袋,就别乱动。”
话音未落,马鞭发出一声脆响,座下乌骓扬起马蹄,嘶鸣着开始狂奔。苏戚被惯性甩得后仰,脊背紧紧贴着穆念青的胸膛,甚至能听到心脏激烈的鼓动。
西北的乡县,气候远不如京城温吞柔和。即便入了春,也带着股凛冽萧瑟的寒意。细碎的风沙打在脸上,必须眯着眼,才能顺利视物。
苏戚攥着马鞍,眼睛险些被吹得流下泪来。
花溪乡很快被抛在了身后。队伍朝东而去,疾行五十里,继而北上,穿过碎石滩。落日西沉之时,穆念青总算下令休整,生火架锅造饭。
这是一片荒芜无垠的原野。树木稀疏,杂草贴着地皮,听不见寻常鸟雀的声音,唯有鹰隼盘旋苍穹。
士兵们拥火而坐,时不时搓搓手,偷摸着打量穆念青身边的姑娘。
饭熟了,酒也喝得体热了,便有人憋不住出声:“将军,这小娘子是你的相好吗?”
穆念青跟苏戚独自坐在一堆火前,握着刀柄翻动柴火,闻言扭头:“你猜?”
话是跟别人说的,目光却盯着苏戚。
他眼眸沉沉,看不出欢喜或戏谑。
底下的人大胆起来,嬉笑道:“肯定是嘛,怪不得我们打完仗,将军特意去花溪乡接人。”
“今早为了给小娘子烧水,出发的时辰都延后了。”
“将军多跟我们说说罢,何时认识的,藏得也太深了……”
他们七嘴八舌,甚至问起苏戚的身世来。
“小娘子哪里人氏?就住花溪乡么?”
“笨啊你,没见人家坐车来的,那破地方才多大,肯定是从别处赶过来……”
无论这些人说什么,穆念青脸上始终淡淡的。
苏戚伸手烤着火,随口回答:“我么,从京城来。”
周遭瞬间陷入安静。
然后一片哄然。
“竟然是旧相识?大老远的来见将军?”
“小娘子真能吃苦,这一路得多遭罪……”
士兵们闹着闹着,渐渐回过味来。有人小声嘀咕:“将军不是要成亲了吗?”
对啊,定的人家可不是京城姑娘。
这节骨眼上,有人千里迢迢而来,听着就很有故事。
他们逗苏戚:“小娘子来见将军,想做什么呀?”
抢亲?吃醋?当妾?
一时间猜测纷纷。
苏戚意味不明地笑着,回望穆念青:“我也想知道,非得这么见面,意欲何为。”
你究竟想怎样?
她问了不止一次。
然而永远得不到解答。
穆念青丢了刀柄,解开腰间酒囊,仰脖大口灌下。苏戚离得近,被酒气刺激得吸了吸鼻子。
这么烈的酒,不要命地往肚子里灌,怎么可能舒服?
酒水转瞬见底。
“吃完就休息,再聒噪按军规处置。”
他将酒囊扔进火堆,用力抓起苏戚的手腕,动作粗暴地将人拖进营帐。苏戚肢体不灵活,跌跌撞撞跟进来,已经十足狼狈。腕骨又痛得很,她火气上涌,随手拔出帐内悬挂的剑,向穆念青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