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开始的呢?
是薛景寒奔逃至季家门前,见到满地伏尸的时候,还是在他手脚并用爬行于漫长甬道的途中,抑或是……当他亲眼目睹生父头颅被砍下的瞬间?
年幼的孩童,从此停留在昌宁节的夜里,再也走不到明天。
他丧失了一切过往的凭仗,耗尽了所有的情感,从此世间百态,再难掀起内心的涟漪。
活着,仅仅是一种本能。
但为了什么而活,他无从得知。
人们要他复仇,要他铭记。于是他把这些话揉进了身体,当作自己存活的意义。
他不关心现世,不在意他人,不愿与外界产生更多的纠葛。
他那克制有礼的皮囊下,包裹着一颗彻底漠然的心。
“这样不对。”
苏戚对病榻上的少年说,“阿暖,人不该这么活着。”
薛景寒问:“那么,该如何活呢?”
“行欢喜之事,爱所爱之人。”苏戚说,“空暇时品酒,饮茶,与人闲话趣事。”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因小事而恼怒欢喜,因私情而逾越常礼。”
薛景寒听她讲完,寂静冷淡的眸子生起薄凉的笑意。
“可是,苏戚,这样活着的人,并不是我。”
苏戚垂着脑袋,整个人蔫蔫的:“嗯,不是你。”
不是现在的你。
未来的薛相,才符合她的描述。
但苏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眼前的薛景寒是丞相的过去,那么,未来的丞相,真的改变了自己的活法吗?
……
大衍,成鼎二十年,十二月末。
申元被拖进房间时,已经形同骷髅。
他不记得自己在黑暗的地方关了多久,也算不清如今何年何月。在黯淡的光线中,他勉强睁开眼来,辨认房间内的景象。
一切如旧。
薛景寒坐在床沿,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苏戚的脸庞。
“又过了一个月。道长,苏戚还未醒来。”薛景寒语气淡然,“你说她深陷迷障,我却不知自己竟有这般力量,忍心折磨心爱之人。”
申元张嘴,声音嘶哑不成音:“你心中魔障,早已根深蒂固……痼疾难除……”
“我很好奇一件事。”薛景寒打断他,“道长似乎能预卜将来之事。先前你说我会屠戮众生,祸害大衍。何来此说?”
“天机……不可解,你执念深重,就算他日得偿所愿,依旧无法消解……”
“道长,我不爱听人兜圈子。”薛景寒起身走来,俯视着蜷缩在地上的道士,“请道长好好说话,说人话。”
申元捏紧了抖抖索索的手指,强逼着自己坐起来。他喘息许久,转动着昏黄的眼珠子,直视薛景寒。
“我已为你卜卦三十二次。三十二次,都是同样的结果。薛丞相,我姑且唤你一声丞相,大衍无人不识的薛丞相……你步步为营,位极人臣,所求之事无关苍生,只为成全一己之私,是也不是?”
薛景寒颔首:“是。”
“你遍览群书,少时饱尝人情冷暖,却无意理会众生爱憎苦难,是也不是?”
薛景寒很轻微地笑了一声。
“道长所知甚多。”
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杀意。申元双手撑着地面,固执地昂起头来:“你孑然一身,无情无义,纵有礼法伦常约束,将来也会逞一己之私,颠覆朝纲。待你完成夙愿,心中魔障却无从消解,便迁怒众生,执意血洗这大衍江山。”
轰隆——
冬雷降落人间,大地传来深远绵长的震颤。
……
人活着,如果仅仅把生存的意义寄托在一件事上,那么当他完成了这件事,以后会怎样?
苏戚不知道。
她不是一个偏执的人,也没有读心的能力。只能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从少年薛景寒身上,窥见某种危险而模糊的征兆。
开春时节,薛景寒经由陈县推举,前往青川郡参加仅通一人的贤良筛选。
这场筛选汇集了全郡各地的名士贵胄,比试内容涉及儒、道、法等多家学说,考察思辨谏言之能。苏戚坐在学馆高高的屋檐上,看薛景寒挥笔行书,冷静论辩,犹如灼灼日月,直把众人逼得方寸大乱,自惭形秽。
他所作的文章,论辩的言语,都被人誊抄下来,迅速流传到学馆之外。等郡守和学官敲定人员之时,外头早已热闹喧天。
薛景寒踏出学馆门槛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在喊他的名字。
“薛家郎,薛怀夏,青川郡头筹——”
“少年当如此,少年当如此啊……”
人们拥着他笑闹,献上美酒与鲜花。道路两旁的阁楼洒下纷纷扬扬的桃花瓣,粉艳与雪白的色泽飘拂着亲吻他如诗如画的面颊。
于是有人痴醉不能语,有人失神从此枉付芳心。
薛景寒回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苏戚的踪影。当他看见踩着阁楼屋檐轻盈跳跃的身姿时,不由弯起眼眸。
我赢了。
他轻声说着,话语被周遭的喧闹淹没。
薛景寒参加的是贤良方正科的推选。青川郡定好人选之后,会报送至京城,与其他各郡国选出来的人一起迎接最后的考验。
届时,天子亲自主持对策,考察才学,按等第授官。
优秀者,从此便可平步青云。
薛景寒返回陈县时,遭到了极为热烈的欢迎。没人再敢对他出言不逊,冷眼嘲讽,连昔日苛刻市侩的薛家人,也赔着笑脸,试图与他攀交情论旧恩。
刚坐完月子的薛万银夫人,携着二小姐登门,话里话外想要结亲。可惜薛景寒态度始终冷淡,没说几句,便把人送了出去。
薛夫人咬咬牙,忍住怒气没发火,回家就摔了一地东西。喝得半醉的薛百锦摇摇晃晃进了门,看见满地狼藉,懵得很:“娘,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薛夫人指着薛百锦的鼻子骂,“看你往日都做了些什么,现在薛景寒那穷小子要进京当大官了,本来是带挈咱家的好事,如今却得担惊受怕!要是他心里记恨,以后这日子怎么过……”
薛夫人悔恨莫及。
挨骂的薛百锦脸色青红交加,显出几分狠意来:“娘且放心,孩儿不会让他祸害薛家。”
薛夫人没注意他的话,犹自絮絮叨叨:“等万银回来就好了,让他替二姑娘说亲,以后都是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恩仇……”
苏戚看完这场闹剧,静悄悄离开。
她路过薛二小姐的院落,二小姐手里拿着帕子,正在对着盛开的桃花描绣样。旁边婢女笑着哄道:“小姐亲自绣的手帕,薛公子一定喜欢。”
“哪个薛公子,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二小姐脸颊飞起红霞,轻轻哼了一声,“这帕子,我给谁绣,都是那人的福分。”
“是呀,寻常男子求不来的福分……”
少女们含羞带怯的笑语,散落在满院春光里。
苏戚摇摇头,飘飘荡荡回了城南破落巷。此时,杀戈拒绝了最后一位来客,将院门落锁。而断荆抱着沉甸甸的箩筐,走到厨房,把里面的请帖全部扔进了灶火。
“如今可热闹多了。”苏戚进屋,对薛景寒说笑,“满城都在议论你的大名,我看呐,近日难觅清静。”
薛景寒搁置手中书卷,端起凉透的茶水:“过段日子就好了。我不欲与人结交,他们明白了,就不会再来打搅。”
苏戚问:“六月去京城?”
薛景寒点头:“六月末。如若顺利,明年便可入仕从政。”
“我们阿暖要做官啦。”苏戚笑着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苏戚。”
薛景寒放下茶杯,疑惑而认真地发问:“若你在将来与我相识,那么,现在陪伴着我的你,如何成为太仆之子,又如何与我相识?”
显然,这是一道穿越经典逻辑难题。
前提是,苏戚的确回到了过去。
可是此间并非真实。一切皆为幻象。
苏戚听着耳朵里隐隐约约的雨水声,再看看窗外明媚阳光,喃喃道:“不知道啊,冥冥中自有定数吧。”
——她不忍心撕开真相。
幻象中的薛景寒,继续过着清苦的生活。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某天夜里,久违的季氏旧部再次露面,带来许多秘密消息。他们与薛景寒说了两个多时辰的话,随后由杀戈送出门。
待人影散尽,杀戈打算关门,突然察觉巷道有异声。他飞掠过去,拎出个躲躲藏藏的年轻人来,一看,居然是薛百锦。
这小子色厉内荏,杀戈和断荆还没怎么审呢,就全招了。
原来薛百锦想趁夜闯入此处,给厨房水瓮下毒,害薛景寒半条性命。人没进院子,先瞧见了半夜离开的客人,只好在暗处躲着,伺机行动。
杀戈把他结结实实捆了,扔在薛景寒脚下,等候发落。
搜出来的药包,一共三小包,整整齐齐摆在桌面上。
薛景寒拆开药包,望着里面淡黄色的粉末,默然不语。地下捆着的薛百锦受不了这沉默,颤声道:“我害不了你的命,这药最多毒傻脑子。薛哑……薛景寒,你放过我。”
见薛景寒不说话,他愈发惶惑不安:“薛景寒,你听见了吗?对,对了,我看见刚刚那些出门的人了!瞧着都面生得很,你们大半夜聚集起来,肯定在做见不得人的事……要想我保密,就别计较这几包药!”
薛景寒移开视线,望向薛百锦:“你看见了?”
“看见了!看得很清楚!”薛百锦自以为拿捏住了要害,嗓门大了许多,“他们的脸,我也记着!薛景寒,你藏着掖着什么呢,今日竟让我逮住……”
薛景寒叹气:“看见了啊。”
尾音未落,站在旁边的断荆瞬间挥剑,砍落薛百锦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