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
薛景寒重复了这个词。
苏戚坐到窗框上,很耐心地解释:“就是以后。按时间推算,大概得再过十六年。”
“十六年啊。”薛景寒笑了一下,不知有没有相信她的说辞。“太远了,很难想象你我的模样。”
“其实也没什么大的变化。”苏戚说,“那时的你,一样不爱接近人,偶尔说话还挺毒。不过……”
她想起神色柔和的青年,不由放低了声调。
“他很好。爱下棋,钻研棋谱,会酿很好喝的酒。做事永远有条不紊,百密无疏。唯独不擅长处理自己的感情,容易多想,性子还别扭。稍微开开玩笑,就不知如何是好……”
苏戚看向薛景寒:“是不是很难相信?”
薛景寒微微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回望着她:“我信。你说起他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苏戚没明白薛景寒的意思,举起胳膊示意自己本来就在发光。
“再多说一点吧。”薛景寒坐在桌前,摁熄了油灯里的芯子。“我想听听,所谓的未来,究竟是何等模样。”
于是苏戚继续讲。讲到薛景寒官至丞相,追随者无数,万人敬仰。讲到他与太尉争斗不休,又是皇子明瑜的先生。讲到薛宅的黑猫与杏树,以及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血玉案,太学风波,江泰郡水患……
她从颠倒寺相遇讲起,一直铺陈到那日早晨,她和薛景寒乘车返回苏府。
“他给老爷子准备了他爱吃的包子,还有自己酿的清酒。”苏戚回想起食盒里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语调都活泼了许多。“老爷子要是收到这份赔礼,肯定能消气。太仆大人向来很好哄……”
薛景寒静静听到这里,问:“后来呢?”
“后来,我不清楚。”苏戚苦笑,“先前跟你讲过的,我从异世来,原本的苏戚已经溺死在湖中。那天家里来了个道士,看穿我不是苏戚。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转眼到了临华殿,看见季珺被杀,看见你从密道逃跑。从此一直看着你,直到现在。”
“我很开心,你今天终于能见到我。”她长长叹息着,喃喃道,“感觉过了好久啊。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
准备好的食盒,究竟有没有送到苏宏州手里呢?
薛景寒面上露出浅浅笑意:“能见到你,于我,也是幸事。”
“真的吗?”苏戚打量他的神情,“阿暖,你应该多笑一笑。像今天一样。”
今天的薛景寒,说了比平常更多的话,情绪也似乎鲜活了些。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喜欢她。
薛景寒对她态度温和,不过是因为,她并非现世中人。和她相处,不会产生任何牵扯。或许这份温和,还掺带着些许怀念,关于过去,关于昌宁节惨痛的回忆。
他们随后又聊了几句。薛景寒面色愈显苍白,在苏戚的催促下,回床上睡觉。半夜起了风,雪粒子伴随着呜呜的响声,接连不断地砸在窗棂上。苏戚离开房间,站在积了雪的院子里,渐渐生出了寒冷的错觉。
她想回去。
比先前任何时候,更想回到真正的大衍。
“我快记不清自己的样子了。”她自言自语,“他们认识的苏戚,是什么模样来着?”
她竭尽全力回想着,脑海中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像。
得想起来啊。
苏戚反复尝试着,一遍又一遍。最常穿的衣服,鞋履,常戴的发冠……
也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她恍惚看到,自己身上的装束变成了白色锦袍。定睛细看时,又恢复了原本的衬衫长裤。
是眼花?
苏戚心有疑虑,继续站在院中尝试。直至天空乌云散去,晨起的日光斜斜落下来,她终于再次看到了身上的变化。
不是幻觉。
她抬起胳膊,端详绣着暗纹的宽大袍袖。这是她竭尽全力回想起来的装扮。
旁边传来推门响动,杀戈出了屋子,对着满院白雪伸了个懒腰。
苏戚心念一动,锦袍立即消失,身上恢复了原先的打扮。
“公子,今天好些了么?”
杀戈走到薛景寒所住的屋子前,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应答,便推开门踏进去。另一边,断荆拎着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积雪。厨房传来干柴燃烧的哔剥声,大概是那对夫妇忙活着生火造饭。
苏戚站在嘈杂的人声里,缓缓收紧了手指。
——她好像知道,该怎么回去了。
自从穿到大衍以来,苏戚并没有仔细想过,自己如今究竟算个什么存在。
反正最不科学的事情都发生了,钻牛角尖并无意义。
但她现在隐约有种猜想。
如果说,穿越本质是自我意识的存续,那么躯壳只是意识的载体。脱离那具身体,她还是她,只不过换了存在的形式。
简而言之,她只是一段意识。
现在所处的世界,显然并非真实。那么,是否可以猜测,她搅进了别人的意识里?
“……好像有点扯。”
苏戚哂笑,“全是毫无根据的猜测。”
不过,最起码她能确定,只要自己意志足够强烈,就能控制自身特质。
比如在山上的时候,因为意愿过于强烈,所以即便触碰薛景寒,世界也没有恢复黑暗。
而薛景寒得以感知她的存在。
这一切都是她的愿望。
以此类推,如果她渴望回家的意愿达到某种程度,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苏戚的心脏,逐渐欢呼雀跃。
可当她转身时,看见穿着布襦的少年迎面走来,欢欣的情绪便蒙上了淡淡的阴霾。
“怎么在这里呆站着。”薛景寒路过苏戚身边,轻笑道,“一脸没睡醒的表情。”
他走到柴堆前,抱了一捆木柴,扛到厨房去。苏戚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没说话。
这里并非真实。
这个人,也不是真的。
可她所见的景象如此真切,远远超过了梦境与幻觉。就好像是某个人的回忆,凌乱而清晰地,一幅幅展现在眼前。
从这一天起,苏戚开始训练自己。
她不断累加着回归现实的渴望,反反复复尝试着,祈愿自己重回大衍。
薛景寒对此一无所知。
他照常读书,作文,研究朝廷局势。昔日旧部露面的次数逐渐变少,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他们聚在屋子里,眉头紧锁,仿佛遇上了极大的难关。
“卞文修的手伸得太长了。他很警觉,到处都安排了眼线,查访所有与季远侯有过来往的人。”
“我们的人,又被抓住几个。沈舒阳用清除逆贼余党的名头,解决季氏可能遗留的后患。季大人交友甚广,如此一来,不少无辜之人深受牵连……”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在搜查季家次子的下落。”
旧部们看向薛景寒。
“公子务必藏好身份,保全自己性命。”
这番谈话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人来此处议事。
陈县的城门上,陆续多了几张新的布告。
有的人死了,另一些藏匿身份,无法与薛景寒碰面。
腊月深冬里,薛景寒生了一场大病。
他是突然倒下的。前一刻还在写字,毫无预兆地陷入晕厥,高烧不退。
杀戈判断不出病情,专门从城里请来了郎中,诊治许久。对方说了一大堆病症,苏戚没听太明白,只知道薛景寒病得凶险,肺部也出了问题。
郎中列出长长药单,其中许多药材贵重得很。聋哑父母掏出了所有的钱,断荆和杀戈也把自己的积蓄全拿出来,还是凑不够。
苏戚眼睁睁看着他们商量办法,却不能施以援手。
走投无路的聋哑男女,慌里慌张出了门,去薛家大宅求援。薛万银外出行商未归,他们跪在雪地里磕头敲门,始终没得到任何回应。
断荆去薛景寒帮工的药铺里说情,好说歹说,在几个常客的帮助下,总算赊来一些药材。零零总总凑起来,只剩一味重金难求的赤箭芝。
陈县没有这味药材。
杀戈吩咐断荆照顾好薛景寒,自己默不作声出了门。
直至半夜,他才拖着身体回来,将药材扔给断荆,催促去熬药。
苏戚注意到,杀戈衣裳到处是撕裂的口子,鲜血染透了布料。
“失算了,还以为好偷得很。”杀戈笑着,眼睛透出狠厉的光。“望县那富户家里养了一大群疯狗,只吃生肉。”
他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但苏戚已能想象他遭遇了多少凶险。
折腾了一夜,早晨天亮时分,薛景寒总算醒了。
醒来第一句话,竟然是开口索要桌上的官员名册。
断荆把册子拿过来,苏戚想拦,拦不住。她看着薛景寒接过名册,咬牙骂道:“你他妈脑子烧坏了吗?命都快没了,还不安生歇着,非要这会儿看它?”
薛景寒张口,还没说话,喉咙里挤出一长串咳嗽。
断荆急忙出去端热水。屋子里再没外人,薛景寒缓过气来,扯着嘶哑的嗓子说道:“苏戚,我不能耽误时间。”
“有很多事情,都得提前做好准备。”
“如果父亲的人都死了,就只剩我一个。”
他用毫无起伏的语气强调:“我得走到朝堂上,洗清季氏冤屈,诛杀窃国之贼。”
这是那些人反复说过的话。
是薛景寒身上的枷锁,撕扯不掉的诅咒。
苏戚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牙齿都在打哆嗦。
她问:“阿暖,你究竟为何而活?”
薛景寒说:“为了洗清季氏冤屈,诛杀窃国之贼。”
再次重复的话语,让整间屋子变得阴森冰寒。
苏戚深深看进薛景寒的眼睛里。她没能寻找到任何活泛的气息。什么希望,忐忑,期待,都没有。
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深受诅咒的少年,永永远远,活在陈旧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