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你有男子气概。”
苏戚懒得跟他争高下,起身去门口招来雪晴,吩咐几句。不一会儿,便有人抬着矮几进来,开始布菜摆盘。
穆念青歪在小榻上,看着案上越来越多的菜肴,难得夸了一句:“苏小戚厚道啊,给我准备这么多好吃的。”
“晓得你累了,就在这屋用饭,免得再挪窝。”苏戚盘膝而坐,亲自给他舀了一碗羹汤,“来吧,穆大爷,请您用膳。”
穆念青摩挲着下巴,沉吟道:“我觉得缺点儿什么……对了,酒!”
他一眼望见角落里摆放的四个酒坛,过去随手拎了两个,动作熟练地开封倒酒。
苏戚眉心一跳。
这小子倒酒用敞口瓷碗。
“你少喝点。”她劝道,“又不是水,哪至于用碗盛。”
“苏小戚,你不明白。”穆念青倒完酒,给她递来满满一碗。“鄄北夜里冻骨头,生火也没用,我们身上的余钱,都拿来换酒吃。跟喝水也没两样了。不要你勉强,陪我喝点儿就成。”
话都说到这份上,苏戚哪能拒绝。
她端着碗抿了一口酒。是秋月酿。
菊花泡的酒,还好,不割喉咙。
可惜对于长居边塞的穆念青来说,这酒实在太温和。他喝着不得劲,又把剩下的两坛搬过来,挨个儿尝,最终挑了红梅酿造的长相伴,和桃花酿混合起来喝。
看得苏戚又气又笑:“好好的酒,全让你糟蹋了。”
穆念青不以为意:“心疼什么,我明天再给你买个十坛八坛的。”
他不知道这是薛景寒亲手酿的四季酒。
苏戚无奈叹口气,劝他吃菜暖胃。
两人对坐着边吃边聊,从鄄北战事说到戍边环境,以及过年时寄过去的东西。穆念青语气活泼,再苦的日子从他嘴里讲出来,都变成了逸闻趣事。
然而苏戚还是听出了许多细节。
鄄北并不太平,隔三差五就有匈奴侵扰。穆念青过去以后,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打了多少场。
军营里有兵痞,也有阴谋算计,好不容易交了朋友,下次打仗,人就没了。
因为气候极端,包括穆念青在内,大部分人的脚都生了冻疮。
“有一次,队伍走着走着,前面扛旗那人抱不住杆子,脱手砸在脚上,竟然不疼。再看时,半只脚掌都烂了。”
穆念青伸出一条腿,用力拍了拍:“我没事,打小就骨头硬,冻也冻不坏。”
苏戚喝完碗里的酒,沉默着不吱声。
“别摆出这张脸嘛,像个委屈的小媳妇。”他胡乱开着玩笑,伸手拉扯苏戚脸颊,“来,给爷笑一个。”
穆念青的手指粗糙而坚硬,覆着厚厚的茧子。
苏戚脸皮生疼,口齿不清地说:“晃开,笑个屁。”
穆念青:“就不放。”
他狠狠揉捏着苏戚的脸,直至皮肤泛红,才舍得松手。
“太娇贵了。”他啧啧两声,“苏老爷子把你养成这样,以后哪家的姑娘愿意嫁?”
苏戚按着火辣辣的脸颊,吸着凉气道:“不用你操心。”
两人闹了一回,继续喝酒吃菜。
月亮爬上树梢时,穆念青已经半醉。他扯着苏戚的肩膀,悄悄说话:“知道么?我在山崖上躺着看天的时候,总想着要回来,回到京城,喝酒吃肉睡美人,管他明日是活是死。”
苏戚道:“你回来了。”
“所以走呗,出门去!”穆念青拍了下她的脊背,摇晃着站起来,“听小曲,赏美人,一醉方休!”
薛宅,后院,杏树下。
薛景寒倚着树干,手里拿根狗尾巴草,逗弄身边的黑猫。月色朦胧,他的脸隐匿在阴影里,一时难以辨清。
杀戈走过来,向他禀告。
“苏公子和穆家那位,在落清园用过饭后,从侧门离开,前往晚来馆。”
晚来馆,在思梦楼隔壁。
玩的是淫词艳曲,做的是皮肉生意。
薛景寒动作停滞,淡淡道:“已经进去了?”
“我看见的时候,他们还在路上。”杀戈说,“穆家公子喝多了,嚷着要去晚来馆。苏公子……应当也喝了酒。”
薛景寒许久没有说话。
杀戈试探着叫道:“大人?”
薛景寒这才意识到,手里的草杆已经捏得稀烂。
“把苏戚带回来。”他顿了下,扔掉狗尾巴草,“算了,我亲自去。”
他就不该信苏戚的话。
薛景寒登上马车,眉眼间一片冰冷。
杀戈带上断荆,驾车赶往晚来馆。也亏他铆足了劲儿,车马疾驰,总算在路上拦住了苏戚和穆念青。
彼时,苏戚正牵着马,马背上趴着醉醺醺的穆念青。两人都是一身酒味,更别提穆念青手里还勾着酒坛。
杀戈叫道:“公子且慢。”
苏戚停步,目光在他脸上停驻片刻,才认出人来:“是你。”
“请公子上车。”杀戈语气缓和,“大人在等。”
苏戚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穆念青。
“不必担心穆公子,自会有人带他回将军府。”杀戈温声劝道。
没想到马背上的人突然仰起头来,勾着唇角露出挑衅的笑容:“回什么将军府,我们要去晚来馆快活。”
车里的薛景寒实在听不下去,掀帘而出,走到苏戚面前。
“你打算去晚来馆?”
他垂眸问话。
“穆郎想去,我陪他。”苏戚微笑,捏着缰绳回答,“只是喝酒听听曲,不要紧。”
她的表现很正常,活像一个没喝醉的人。
但薛景寒看得见她眼里的水光,也认得出她虚软的动作。
“不要紧?”薛景寒扯扯嘴角,“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拽过苏戚的手腕,将人拉进车厢。
杀戈示意断荆照顾穆念青,然后挥鞭驱赶着马匹,转头回薛宅。
因为惯性的缘故,苏戚差点儿撞到头。薛景寒及时用手心垫住脑袋,却听见她嘴里咕哝:“穆郎还拎着半坛酒……”
“对,酒。”薛景寒冷声道,“我给你的酒,你就这么送人喝。”
苏戚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万一他把酒坛子摔了怎么办,我还想拿回去。”
拿什么拿,反正都把酒送给别人喝了。
薛景寒胸口郁结。
“那坛是六月兰,我最喜欢。”苏戚说,“可惜后劲太大,喝的时候还好,这会儿头晕得很。”
她倚着车厢,眉心微微蹙起。
薛景寒忍了忍,还是开口:“我提醒过你,不要贪杯。”
“没多喝……”苏戚总算接上了他的话,“三碗,三碗而已。”
薛景寒问:“多大碗?”
苏戚用手比了个大小。
薛景寒气笑了:“这叫没多喝?”
“我心里难过。”苏戚按住心口,喃喃道,“听他讲鄄北的日子,心里头就很难过。”
“他明明只想活着,活得自由些。偏偏没办法。”
“他得讨好帝王,还被人耻笑,说他丢了穆家的硬骨头。穆连城又不管他……”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得了那么点儿功绩。”她拉长语调,“那么一点儿……但凡换个驻地,何至于此。”
“穆郎他,左脚早就冻坏了。刚才在路上,他掉了一只鞋。”
“所以我看到了。”
从小脚趾开始,连着三根,全部坏死。
苏戚缓缓垂下脑袋。
她每一句话都真情实意,如同钝刀子磨割薛景寒的心脏。
穆郎,穆郎,全是穆郎。
他们两小无猜,感情甚笃。前有血玉案奋不顾身出手救援,后有奔赴千里只为道声节日祝词。
上林苑时,苏戚曾说,穆念青是她的友人。
真是友人么?
薛景寒知道自己不该随便乱想。可他控制不住猜测和嫉妒。
苏戚身为女子,出入皆有穆念青相伴。两人常同榻玩闹,甚至过夜。
十几年厮混在一起,穆念青会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
不,没有也许。
就算发生过什么,也不能算到苏戚头上。
薛景寒极其艰难地找回自己的理智。
他告诉自己,苏戚不是过去的那个苏戚,他不该把两个人所做的事混淆起来。
车停了。
薛景寒拉着人进薛宅卧房,耳边依旧不得清净。
“穆郎去哪儿啦?”
苏戚问,“我把他丢了?”
很显然,她酒劲上头,记不清方才发生的事。
“我得把他找回来……”
她声音带了点儿沙哑,“他的脚不好走路。”
薛景寒听得满心苦楚,血腥味儿从胃里涌上来,堵住了颤抖的喉咙。
他不理解她的难过,因为他自己,已经足够痛苦了。
“你说你去年才来大衍。在湖边与柳三幽会的那一夜,你来了。”
他关上门,捏紧了苏戚的手腕。
“我不能把十七岁前的事情,算在你头上。可是血玉案是你,上林苑是你,去鄄北的还是你。”
薛景寒咽喉钝痛,说话艰难无比。
“同榻而眠是你,心疼穆念青的也是你。苏戚,我如何说服自己,你对他毫无欢喜之意?”
苏戚睁着水气濛濛的眼睛,似乎没听懂他的言语。
薛景寒接着问:“我又如何相信,他对你全无想法?”
他已经足够宽容了。
像她要的,不拘束她的行动,不改变她的活法。
可是世上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能容忍所爱之人与别的男子过分亲密。
他薛景寒,亦是如此。
“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过分。”
他将苏戚推到门上,狠命咬住她的脖颈。这次确确实实的,尝到了血的味道。
“苏戚,你太过分了……”
他的语气并无多少恨意,更多的是迷惘与煎熬。
“答应我的事,总是失信。每次撒了谎,又来哄我开心。”
仗着他喜欢她,任性妄为。
可她不知道,喜欢她,就像喝那坛梅花酿造的酒。
长相伴,相伴多酸苦。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心里有她,而她心里,放了太多的人。
他的爱人像太阳,驱走他体内的凄风苦雨。但太阳永远不可能只照耀一个人。
薛景寒扯开苏戚的衣衫,撕咬般亲吻她的肩膀,锁骨。
他想把她吃掉,吃进腹中。
将她彻底变成自己的东西。
苏戚挣扎了下。因为疼痛,她想要推开薛景寒。
“别碰我……”
薛景寒抬头,唇瓣沾着血。他问:“你现在讨厌我?”
苏戚望着他,极其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不讨厌你。”她捧住他的脸,笑起来,“我喜欢你。”
酒醉后的苏戚,能轻易说出喜欢的字眼。
薛景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的心里满是荒凉。
“为何喜欢我?因为我好看?”
苏戚嗯了一声,又道:“不止因为你好看。”
薛景寒:“还有什么原因?”
这回苏戚不回答了。
屋子里寂静无声,薛景寒等候许久,都没得到她的答案。
他固执地等着,直至身体发冷,手指深深嵌进门上的木格子里。
“苏戚,我是谁?”他嗓音嘶哑。
苏戚描画着他的眉眼,指尖顺着鼻梁滑下,停在发颤的唇角。
“你是谁?”她重复了问话,神情困惑而苦恼。“是谁呢……”
她答不出来。
薛景寒低声说:“看,你一旦喝醉了,就能随意和人说喜欢。无论对方是谁,不管对方是谁。”
如此轻薄,随意,漫不经心。
“清醒的时候,还能好一点。说情话,送东西,待我很珍重。”
可是这份珍重,究竟有多少分量?
薛景寒不知道。
从始至终,都不知道。
他们身心最接近的时刻,是苏戚卧床三月苏醒后,抱着他哭泣。
那眼泪烧灼着他的心,让他以为,苏戚把他看得极重要。
不可或缺。
或许是时间久了,又可能是因为穆念青再次出现。薛景寒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什么都无法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