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究竟有没有查出太尉和丰南王私下往来的痕迹,查到了多少,旁人无从得知。
他们奉命而行,所写的密信直接递进皇宫。也只有丞相凭监察之职,能窥探一二。
卞文修知晓局势紧张,行事收敛许多,着手处理朝政要务时,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殚精竭虑谨慎筹划,以防被薛景寒钻了空子,拿住把柄。
而犯下大错的卞皇后,没能得到家族过多的照顾。
出于种种顾忌,沈舒阳并未严惩皇后。他找了个由头,对卞晴生大为呵斥,从此再不进椒室。又削减份例,将卞晴生身边的人里里外外换了个遍。
皇后还是皇后,只是待遇和冷宫嫔妃无甚区别。
接连发生的事件,似乎隐隐预兆着什么。朝臣们表面按兵不动,心里不知盘算了多少利弊纠葛。
而这些权谋争斗,风霜刀剑,暂时只盘踞在京城,积聚于宣德殿中。老百姓的生活一如往日,风平浪静忙忙碌碌,充斥着柴米油盐鸡零狗碎。
晚夏将尽,时近初秋。
今年的气候,似乎比往年暖和许多。
一日,天蒙蒙亮。临溪县的农户王良德,拎着斧头上山砍柴。
他手脚麻利,力气也大。没多久,便砍了足够量的枯树枝,打算用绳子捆好,背着下山回家。
然而,当他抬起胳膊擦拭汗水时,不意瞥见林间有山羊行走。
谁家放羊?
王良德心里纳罕,寻思左右没有养羊的农户,不免多看几眼。这一看,顿时大骇,汗水涔涔而落。
“怪……怪物……”
林子里缓缓迈步的山羊,扭过头来,一双精白眼珠死死盯着惊叫的人类。
它……
没有嘴巴。
王良德扔了斧头,连滚带爬逃回城,向守城门吏说明情况。县令派人上山搜寻,果然见到无嘴的山羊,惊骇之下,射箭杀之,尸体就地焚烧。
此事属实怪异,百姓议论纷纷,颇为慌张。有酸儒翻阅书册,寻见古籍记载,顿时跪地哀哭。
不能杀,不能杀啊!
周围人好奇,上前询问,他只顾捶胸痛哭。
“天降祸乱,吾等如何自处!”
成鼎二十一年,九月,秋。
异兽现世,其名为羊患。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
杀之,将有大祸。
九月底,乌山郡发生地动,七县十五乡遭难。死者不可计数,郡守调兵竭力救援,仍有几百人困于地下。伤者过多,医药严重不足,而曝晒的死尸又无法及时安葬。很快,疫病开始出现。
曾经太平安宁,物藏丰厚的乌山,迅速沦为人间炼狱。
丰南王的封地,就在乌山郡附近。听闻此事,丰南王立即派兵前往,送去药材与米面衣物。未央翁主亲自上阵,安抚幸存的百姓,协助乌山郡救济灾民。
消息传到京城,已是十日后。
沈舒阳撂了折子。
赈灾自有朝廷派人,他丰南王掺什么热闹?沽名钓誉之辈,虚情假意收买人心——
沈舒阳如今视莫望为眼中钉,恨不得马上除掉这个不安分的异姓王。对于莫望所做的一切,都尽可能往最坏的方向想。
想归想,他不能明面批驳丰南王的救援行为。
于是下旨,命令周围三郡拨给银钱,运送物资,并派遣光禄大夫案行乌山,主持赈灾事宜。对丰南王进行嘉奖,勉强做了下表面功夫。
宣德殿内,沈舒阳发号施令,薛景寒安静聆听,没有提出任何意见。文臣行列里,有人鼓足勇气站出来,请求帝王除去赋税,以便百姓休养生息。
沈舒阳没答应。
他冷冷一笑,将边关递来的奏章扔到地上,示意臣子去看。
“匈奴日益猖獗,衍西军军备不足,全靠这些赋税养着,怎能减除?”
该臣子嗫嚅道:“国库……”
沈舒阳看了眼治粟内史,治粟内史连忙出列,解释如今的财政收支。
总而言之,缺钱。
这倒算实话,虽然有夸大的成分。
国库缺钱,本该缩减各项开支,然而沈舒阳完全没这个意思。他最近精神不济,听了太常的卜辞,正在修建祈福用的新祭台。
乌山郡的灾祸,一直持续到年底,才勉强控制住局势。但逃出的流民,将疫病携带到其他郡县,致使诸多城池陷入混乱。
沈舒阳大怒之下,将光禄大夫投入廷尉狱,并责罚数百官吏。卞文修审时度势,主动请缨,想要调动兵权,镇压疫病横行的几座主城。
谁都知道,所谓的镇压,就是将感染疫病的城池封死。里面的百姓,无论患病与否,只能迎来无望的死亡。
手段狠绝的,直接用火油烧城。
在大衍,这方法的确可以抑制疫病。但如果徐徐图之,调用大量医官大夫治病救命,也许能有更好的结果。
只是也许。
沈舒阳不愿浪费太多的时间和人力物资,他需要尽快解决疫病。而卞文修知晓圣意,于是主动揽下此事,向天子表明忠诚。
即便事后会蒙受骂名。
卞文修得利用这个机会,对沈舒阳示好。
君臣一拍即合。
卞文修带兵出行,果然手段狠戾,做事毫无犹豫。他接连处理了六个县的疫病,打算对黄宁县动手时,被未央翁主拦住了。
莫余卿连着几个月没有休息。她在乌山郡及周围一带奔波,竭力救治灾民。卞文修来时,她正好在黄宁县,指挥着大夫治病救人。
听闻太尉来办差,莫余卿拎着鞭子出城,气势汹汹阻拦卞文修。一言不合,差点儿当场动手。
两方僵持不下,卞文修碍于丰南王的势力,无法强行封城。莫余卿也是直性子,干脆对他立誓,十日内解决此处疫病,若不能,她提头来见。
结果第九天,黄宁县的疫病就解除了。
莫余卿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进京城,描述治病方策。这姑娘的确有办法,沈舒阳思忖许久,决定下令拨人,帮莫余卿做事。
当然,是以朝廷的名义。
圣旨写得很好听,措辞委婉动人,巧妙地将未央翁主的行为冠上天子的旨意。
如此一来,莫余卿几个月的奔波操劳,全都成了奉命行事。
沈舒阳有自己的私心。
他对莫余卿不错,但莫余卿毕竟是莫望的女儿。治病救人的功绩,必须转嫁到自己身上,不能给丰南王半点好处。
至于莫余卿乐不乐意,无所谓。姑娘家嘛,以后再给个封号,重重赏赐,肯定能把她哄好。
听闻翁主的遭遇,苏戚抱着手炉叹气。落清园的婢女们不明白她的感慨,笑问忧从何来。
苏戚咽了一半话语,咕哝道:“我也想去乌山……”
她动过念头,不过没动身。
因为疫病肆虐的关系,苏宏州生怕她乱跑,而薛景寒也放心不下,专门派断荆整日盯梢。
苏戚并不强求。她明白至亲之人的担忧,也知晓自己并无通天能耐,没法去,就不去了。
但如今听见莫余卿所做的大事,难免有几分怔忡。
其实她自己……未必也不能做。
只是在大衍呆得久了,牵挂多了,逐渐失了无畏的劲头。跟薛景寒相处着,脾性也薄凉不少。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呢?
苏戚觉着茫然,夜里辗转难眠,披衣给穆念青写信,竟无从下笔。
她没有什么可说,亦无话可问。
鄄北已经很久没寄回信件了。
战报,似乎也没几封。
当初不告而别的穆念青,究竟处境如何,不得而知。
春节过后,大衍笼罩着压抑的气氛。
去年秋冬季节,几乎没有降下雨雪。异常温暖的天气,一直持续到新年。
这是不祥之兆。
太常跪在祭台上,喃喃道。
不祥之兆啊……
成鼎二十二年春,大旱。
各地受灾程度轻重不一,有些郡县尚可交税,但另外一些地方,竟至于饥民相食。
天罚的流言已经到了无法镇压的地步。沈舒阳偶然出宫,意外听闻城中小儿哼唱歌谣,句句暗示天灾人祸,顿时眼黑头晕,吐出一口血来。
被人抬回宫后,便卧床不起。
薛景寒进宫探视,沈舒阳握着他的手唤道:“丞相啊,你信这是天意么?去年的水患,地动,疫病……”
帝王不仁,天降惩罚。
处处都有这种传言。
沈舒阳胸口郁结,身体里燃烧着愤怒与惧怕的火焰。
他早就授意底下官吏管控流言,尤其是乌山郡出事以后,乱嚼舌根的人不知抓捕了多少。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即便他身居帝位,也无法封住悠悠众口。
薛景寒神色不变,平静回答道:“陛下,天意如何,臣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臣只知,民意不可违。”
“……”
沈舒阳松开薛景寒的手,目光沉沉。
“赈灾,放粮,安置流民。”薛景寒俯首道,“免除赋税,休养生息,安抚天下百姓。”
沈舒阳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行,朕知道了。那么,谁来主持操办?”
“陛下可将重任交付御史大夫与治粟内史。”薛景寒思索数息,又补充几个名字。沈舒阳清楚他做事稳妥,干脆也不问理由了,摆摆手道:“你清点罢,谁可用,就拎出来做事。”
薛景寒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