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鼎二十一年,边关祸乱,南部郡县发生地动。赋税继续增加,民不聊生。次年,天下大旱,饿殍遍野。
衍西军内斗不断,匈奴顺利入境,割走北部三郡。
成鼎二十三年,姚常思与卫尉戚主簿之女成婚。这位戚姑娘性子豪爽,刀法也不错,婚后伉俪情深,育有一儿二女。
而柳如茵,因涉嫌谋害苏戚,在牢狱中郁郁而终。
成鼎二十四年,丧子后浑浑噩噩的苏宏州接受笼络,与太尉结党。
成鼎二十八年,穆连城带兵击退不断侵犯的匈奴,然沈舒阳出于顾忌,以穆念青为要挟,逼迫穆连城转让兵权。
穆念青不愿充当质子,深夜刎颈自杀。
同年,卞皇后与丰南王里应外合,毒害沈舒阳。卞文修欲带兵镇压丰南王,扶持小皇子沈文嘉继位。不料薛景寒运筹帷幄,联合衍西军剿灭卞氏反贼,并除掉丰南王。
苏宏州作为太尉党羽,一并被清算,满门处斩。
随后,薛景寒为季远侯平反,问罪沈舒阳与卞文修。沈明瑜登基,所有人都以为,大衍将恢复太平。
但这位如清风明月的薛丞相,在大仇得报之后,走上了另一个极端。
他权倾朝野,冷血无情。控制沈明瑜,放任匈奴入境,又发动战争,使大衍陷于战火饥荒之中。仅仅三年,人间恍如恶狱。
所有的一切,苏戚只能看着。
她哭不出眼泪,亦无血可流。
穆念青自杀时,形容枯槁。苏府满门处斩,她那早早白了头的父亲,被人砍断脖颈胸腔,血流一地。
即便死亡,苏宏州怀里仍抱着亡妻衣物,和苏戚幼年的襁褓。
他似喜似悲,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等等我,我来了啊。
苏戚痛得魂魄俱碎。
不该是这样。
不能这样啊。
她后悔,她不甘。
她恨自己虚度年华,不肯与父亲和解。怨苍天无眼,世间业障累累,到处是消不完的仇怨。
可她什么都做不到。唯独这份不甘,啃食着精神,折磨着意识,逼得她疯狂祈求,祈求天道轮回,改换人间;祈求家宅和平,父亲安度晚年,挚友恣意而活。
然后一晃眼,她又回到了寒冷湖水中,听见极深远处响起疲惫的哀叹。
似悲悯,如妥协。
——改换命数,换你魂魄尽散……
冥冥之中的声音,几欲压碎她的意识。
我愿意,我心甘情愿!
苏戚不断嘶喊着,她听不到自己的话语,只能感受到可怕的疼痛与悲哀。
如果她能流泪,一定满眼鲜血。
如果她能欢笑,势必无状疯癫。
天道无情,却愿意施与浅薄的怜悯。
于是,在昏暗诡谲的光线中,苏戚看见,逐渐下沉的自己睁开了眼睛。
那是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人。
她很想说说话,然而视线彻底模糊,意识被湖水撕成碎片,瞬间消弭无形。
……
苏戚从深沉的梦境中醒来,愣怔半晌方才起身。
她好像梦见了很重要的事,然而清醒时,便忘却了所有细节。唯独冰冷悲哀的情绪,残留在身体里,久久不愿散去。
窗外,日光大亮。
苏戚揉了把脸。
今天是柳如茵约见章安星的日子。这姑娘总算下定决心,找章安星坦白情意,尝试将他留在京城。
苏戚笑了笑。
该说柳如茵大胆,敢于冲破世俗,还是无知者无畏呢?
明明去年还被家人拿捏着婚事,如今却敢主动追求心爱之人,甚至替他考虑入赘事宜了。
换其他高门千金,简直想都不敢想。
苏戚更衣洗漱,穿戴完毕出门,去城外颠倒寺。
柳如茵和章安星,约在颠倒寺后山相见。她作为护花使者,得提前抵达现场,藏匿起来防止章安星察觉。
苏戚不觉得自己能发挥什么效用,就她这几日的调查而言,章安星为人还行,最起码不会明面上给姑娘家难堪。
她去了,也只是帮柳如茵壮壮胆。
苏戚掐着时间抵达颠倒寺,躲在一株桃花树后,等待当事人的到来。
小半个时辰后,章安星来了。
这个年轻人似乎有点紧张,端端正正站在桃花林里,表情僵硬,时不时拉扯衣襟袖口,生怕哪里不够体面。
隔了一会儿,柳如茵沿着山路,缓缓走到章安星面前。
她取下幕篱,轻微呼了口气,细声细语道:“章公子。”
旁听的苏戚惊呆了。
柳如茵竟然能发出如此温柔多情的声音!
简直闻所未闻,人间罕见。
她憋着笑意,偷看两人的动静。柳如茵显然经历了极为激烈的心理挣扎,说话时脸颊泛着薄薄血色,眼眸亮得仿佛燃起了火。
她不甚利索地讲起初遇的经历,赞扬章安星品性正直,又谈到他的文采,询问游学之苦。
绕了老大一圈,终于提及自己的心意。
章安星听着听着,鬓边滚落细碎的热汗。他绷着脸,没有阻止柳如茵的话语。
从倾慕之情,讲到留京成亲。
柳如茵声音有点儿磕巴,但总算顺利念完了自己的心里话。
“公子,你如何打算?”
她面红如滴血,喃喃问道。
章安星沉默几许,深深弯腰行礼。
“柳姑娘情深义重,章某受宠若惊。但……”
他停顿了下,迟疑道,“望姑娘予我三日,再来答复。”
三日啊。
没有当场拒绝,不算最坏的结果。
柳如茵嗓子都在打颤:“可以,若你确定心意,留信一封,送给颠倒寺的沙弥即可。他会转交青画。”
章安星再次行礼:“多谢姑娘。”
脚步声远去。
须臾,苏戚走出来,看着柳如茵说话:“他应该下山了。你感觉如何?”
柳如茵已经把手里的幕篱捏得皱皱巴巴。见苏戚露面,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死死抱住。
“还好!说不定能成!”
她抱着苏戚不撒手,呜呜咽咽道,“吓死我了,你听我心跳,响得要命。”
苏戚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你刚才说得挺好。”
“我是豁出这张脸不要了……”柳如茵吸吸鼻子,“请爹娘出门,派人和他说亲,才算个事儿。可那样做,他肯定不喜欢,说不准会立即离京……所以只能我亲自说,把心里话掏给他。”
“苏戚啊,我心都给他了,他不要怎么办?”
“如果章安星不要,你就忘记他。”苏戚温声说道,“世上好男儿不止一个。总会遇见喜欢的。柳三小姐花容月貌真性情,何愁嫁不得良婿?”
柳如茵破涕为笑。
“你就哄我罢。”
她退后半步,用帕子擦擦眼角。
“好了,我该回家啦。今天谢谢你。”
苏戚道:“我送你下山。”
“别,万一让人瞧见,又会瞎传。”柳如茵摆了摆手,笑盈盈道,“我先走,你殿后。”
她步履轻快,浑身透着欢喜愉快。
苏戚目送柳如茵离开,又在后山呆了一炷香时间,才徐徐下山。
归途中,她遇见外出办差的萧煜,以及秦柏舟。萧煜骑着白狮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笑问苏戚从何而来,是否又有艳遇。
苏戚忽视他,只和秦柏舟打了个招呼,策马离开。
萧煜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的背影,狭长眼眸闪烁亮光。
“这个苏戚,和原先的苏戚差别真大啊。”
他声音很低,旁边的秦柏舟没有听清楚:“你说苏戚怎么了?”
萧煜收回视线:“没什么。”
秦柏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继续询问,淡淡催促道:“该走了,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忙。”
这一日,正是沈舒阳得知卞皇后与丰南王私通的第二天。
廷尉奉旨调查丰南王和卞文修的往来情况,兹事体大,不容怠慢。
萧煜懒洋洋应了声,拉扯着缰绳向前走。
他回忆起愉快的往事,嘴唇勾起恶意弧度。
“多坏一小孩儿啊。当年抢我玉佩,还没把他怎么着呢,人就没了。”
他轻声细语,语气颇为遗憾。
幼年苏小纨绔联合穆念青做的好事,他还没忘。本想着哪天再欺负回来,没想到苏戚已经不是苏戚。
那个雪团子般漂亮,却满肚子坏水的孩子,约莫是死了。
这些年来,萧煜并未过多关注苏家的小公子。
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直至去年春夏时节,秦柏舟收到苏戚的情诗,萧煜才记起当年往事。借着帮秦柏舟查苏戚底细的机会,他彻底了解苏小纨绔的光辉事迹,并再次与其见面。
只一面,他就知道,这壳子里的人换了。
魂魄夺舍,人间异谈。
他没什么可质疑的,也不觉恐慌厌憎。
苏戚不再是苏戚,但不妨碍他瞧着不顺眼嘛。搞事添堵,天经地义。
至于其他人知不知道真相,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萧煜仰头,对着灿烂日光眯起了眼。
“天气真好啊,柏舟。”
他话语掺着笑。
“总感觉京城要热闹起来啦。”
换了芯子的苏家郎,和丞相薛景寒纠缠难分。返回封地的丰南王,有自己的贪欲和野心。而深觉背叛欺骗的沈舒阳,派遣廷尉众搜罗太尉谋逆的证据。边关不太平,天罚流言四起。
多有意思啊。
今后一定会越来越热闹。
越来越……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