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一把好刀。”
殷晋说,“是杀人的刀。”
苏戚握紧刀柄,尽力平复着呼吸,没有出声。
她只与殷晋有过一面之缘,在卞家主宅。
当时未曾注意,如今交手,才知道对方不是善茬。
“刀好,但人不够。”殷晋捏紧拳头,直冲苏戚而来。苏戚侧身躲过,抬手划过他胸前,只堪堪挑破半片衣襟。钢筋铁骨般的拳头再次落下,砸中她左边肩颈,巨大的力道挤压着肺叶,攫夺了大半呼吸。
“不够啊……”
殷晋叹息着,伸手去抓苏戚的发髻。“谁教你的功夫,空有技巧,身骨不足?”
苏戚不答。
她咽下喉间铁腥气,身形迅速后退,避开殷晋的手。发间金簪被勾掉,头发松垮垮落下来,遮掩住半边脸颊。
隔着薄窄的墙壁,能听见前楼婉转缠绵的琴曲,以及女人醉不成调的歌唱笑闹。
而殷晋踩着簪子,向她靠近来,再次对准面部挥拳。
苏戚避无可避,抬起手臂去挡。
坚硬的关节与骨头相互碰撞,只一瞬间,她听见了小臂折断的声音。
殷晋说得对。
这具身体还不够强。
她能用经验和本能弥补体格的不足,但真正遇上对手,就会显得力不从心。
一拳,击中胸口。
一拳,砸断肋骨。
再一拳,苏戚顺势攀住殷晋流血的手臂,身体灵活滑向后方,以环抱的姿势死死钳住他的胸膛。
刀刃抵着心脏位置,寒凉的尖钩刺破布料。
殷晋低头,看了一眼青碧色的刀背。
“你能杀么?”
他平淡发问,似乎根本不在意面临的危险。
苏戚反问:“为何不能?”
殷晋哦了一声,道:“是,你刚刚杀了卞棠。”
这是陈述,并非疑问。
他抬手,握住苏戚歪折的小臂,以及持刀的手背。黏腻的鲜血顺着受伤的胳膊,滴滴答答流到苏戚身上。
“可你现在,不敢杀我。”
殷晋加重力道,将苏戚的双手猛地向外拉拽:“你不杀,就由我来杀你。”
说那时迟那时快,苏戚变换刀锋角度,狠命向下一划。
殷晋蓦然松手。
趁着这间隙,她立即后撤几步,转身朝后院奔去。
要快!
再快些!
苏戚压抑着疼痛的呼吸,脚下快疾如风,朝院墙跑。殷晋按住淌血的心口,跟着她走了半截路,不意瞥见地上卞棠的尸体。
分神只有一霎,苏戚已经越过墙头。
殷晋待要追,身体却慢了下来。他举起自己彻底湿黏的右手,再看看胸前斜长的血口子,自言自语道:“得先止血啊。”
语气掺着些许遗憾,以及事不关己的困扰。
苏戚在巷子里跑,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哪儿哪儿都痛,每一次喘息都牵拉着柔软的内脏,发出破风箱般的沙沙声。天色将晚,视线里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远处悬挂着红灯笼的花楼融化为暗红的光,前方街道上的行人则成了一块又一块黑硬的铁。
不对。
苏戚放慢脚步,用力眨了眨眼,看清巷子口的情形。
是血鸦。
廷尉署办案的乌衣吏卒,带着白花花的长刀,站在街道上。
二十,或者三十?
由于视角所限,她无法估量究竟来了多少个。
由于血鸦的出现,街面几乎没有什么闲人,只有一对主仆模样的男子在走路,即将脱离视线。
苏戚躲在巷子里,将松散的发丝拢起来,简单挽了个结。她整理整理衣裙,脸上泛起笑容,捏着娇媚的嗓音唤道。
“公子,别丢下奴家呀——”
晚来馆前,断荆正在对薛景寒说话。
“大人,提前派人打探过了,苏戚没来这里。”他声音压得很低,“今日卞棠包场,晚来馆再没接待新客人。”
因为易容的关系,断荆脸上横着一道难看的刀疤。说话时,那疤一抖一抖的,显得整个人更苦相了。
“苏戚肯定没找卞棠麻烦,我们回罢,廷尉的人也在这里,诸多不便。”
提起此事,断荆有苦难言。
薛相独自去观刑,回来以后,又吩咐断荆去找苏戚,说是怕出事。结果人没找着,薛相非要亲自来这里看一看。主仆二人前脚抵达晚来馆,后脚廷尉就到。
还没入夜呢,朝廷命官都往这地方跑,像话吗?
当然,他的腹诽纯属迁怒。
廷尉办案,哪里分什么场合地点。
适才萧煜接到消息,有个长期潜逃的要犯,藏匿在这附近,于是带人过来盘查。因为无聊,他顺便拉上了今日休沐的秦柏舟,陪自己唠嗑,打发乏味的等待时间。
所谓唠嗑,主要是萧煜讲,秦柏舟跟个木桩子似的,最多偶尔点下头。
断荆劝薛景寒走的时候,萧煜站在远处看着他们,挺乐呵的跟秦柏舟说话:“瞧这俩人,咱们来了,都不晓得躲,可见饱暖思淫。欲,万事放一边。”
秦柏舟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没给他。
“别这样嘛,好歹来个有趣地方,你能表现得更开心点吗?”萧煜叹气,转了转眼睛,提议道,“柏舟啊,你整天过着不是人的日子,才会把苏戚当个宝。不如这样,咱先从第一步做起,进去认识活着的女人,怎么样?”
话音未落,右侧方向传来娇媚造作的呼唤声,萧煜扭头一看,便瞧见个头发松散身穿水红长裙的姑娘,扭着腰跑向晚来馆门前,一头扑进薛景寒怀里。
没拦住人的断荆懵了。他分明用剑鞘去挡,可不知怎的,这来路不明的女子轻易躲过障碍,快稳准地抱住了薛相。
远处观望的秦柏舟,难得开口问萧煜:“她……”
萧煜:“这种的不算,应该还有更正常的。”
秦柏舟默默住嘴。
其实他只想说,这人出现得有些奇怪,但萧煜一打岔,他彻底不想吱声了。
苏戚窝在薛景寒怀里,借着他的身体挡住围观视线,笑着嗔怪道:“公子,不是说要带我回家么?”
说话间,她用刀尖抵住对方腰间,笑容晏晏仰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男人冷峻锐利的容颜。五官几乎全然陌生,唯独眼睛清冷如霜雪。
——季阿暖。
几乎不用回想,苏戚脑海中就浮现了这个假名。
季阿暖,薛景寒。
她收回手中利刃,轻声叹道:“是你啊。”
仿若呢喃的叹息落进薛景寒耳中,让他瞬间辨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而迅速倒在身上的重量,又似乎透露着什么不详的讯息。
薛景寒扶住苏戚下滑的身体,手指碰到肩胛处,感觉不太对劲。再往上摸,便按到了凹陷的骨头。
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苏戚?”
他张口,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怀里的人已经没了回音。
薛景寒小心抱起苏戚,再对断荆说话时,语气已经严厉非常:“走!”
跟着认出苏戚的断荆不敢耽搁,连忙护送着两人登上自家马车。薛景寒抱着苏戚进到车厢里,对断荆交待道:“去落霞庄。”
长鞭落在马背上,清脆的响声伴随着车轮的行进,冲开了秦柏舟脑内的迷障。
他总算想明白,为何觉得那女子奇怪了。
她跑出来的那条巷子,是死路。
而墙壁后面,是两家相邻的楼馆。
思绪流转间,殷晋从晚来馆门口出来,衣衫染血,胸前简单绑着几圈布。他指着行驶的马车,对秦柏舟等人说话:“车里有杀人者。”
萧煜眼神一亮:“谁死了?”
无怪乎他这么问。殷晋是卞文修身边的人,在廷尉署勉强算个熟脸。如今这副模样,死者一定身份重要。
殷晋答道:“卞棠。”
“四子啊……”萧煜兴致缺缺,正要叫人去追,秦柏舟却按住了他。
萧煜:“?”
他不明所以看着秦柏舟,小声问话:“虽然不是我们的职责,但凶手就在这儿呢,放跑不好吧?”
秦柏舟沉默不语,眼睛盯着逐渐远去的马车。
萧煜坚持不懈继续劝说:“就算四子是个没啥大用的酒囊饭袋,好歹也是四子,给太尉一个面子嘛。”
晚来馆门前的殷晋:“萧大人,我听得见。”
站在街面上的乌衣吏卒们面目僵硬,因为无法吐槽而忍得手筋暴起。
萧煜那是说悄悄话吗?他就是故意的,欠!
秦柏舟垂下眼眸,语气刻板无情绪:“我等前来搜查重案要犯,不可擅离职守。”
说完,他对着萧煜,又补充道:“看女人也不行。”
萧煜:“……你还记得那茬呢?”
秦柏舟再次陷入沉默。他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件死物。没人知道他此刻的想法,更无法挖掘他心底的秘密。
“别当真啊,我那是闲着逗你玩,谁让你老不吭声。”萧煜搂住他肩膀,笑眯眯说道,“来,再和我聊两句,成吗?”
看架势,显然已经彻底忽视了殷晋的存在。
没能得到廷尉的帮助,殷晋并不恼怒,态度温和地对馆内仆役说话:“劳烦请人通报卞家,我暂且在此等候。”
吩咐完毕,他转身回楼。外头萧煜的嗓音依旧聒噪,嘻嘻哈哈的,说些不着调的话。
在逐渐暗淡的夜色里,秦柏舟再次遥望马车离去的方向。
——他撒了谎。
不追凶手,并没有其他理由。
当殷晋报出卞棠名字时,他就知道,从死路逃走的女子,是苏戚假扮。
是苏戚啊。
闯卞宅救人,为同窗好友而身负污名的苏戚。
又因同窗之死,选择行刺罪人的苏戚。
听着荒唐,却又如此……
合乎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