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有想过苏戚不会善罢甘休。
但当前的事态,远远超过了他的估量。
入夜时分,几人回到落霞庄。
薛景寒进到卧房,将苏戚小心放置在柔软床铺里,轻声叫道。
“苏戚?”
昏迷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薛景寒拿掉苏戚脸上歪斜的面纱,看清了少年浓艳的妆容。黛眉弯弯,檀唇似血,微挑的眼角描着深深浅浅的红。原本张扬明朗的五官变得陌生且风尘,在满室灯火照映下,多了几分脆弱的楚楚可怜。
但当薛景寒伸手去解苏戚腰间的丝绦时,昏睡的人猛地睁开眼睛,起身用刀抵住了他的喉咙。
这仅仅是一种本能。
苏戚并未清醒,也没认出面前是谁。
薛景寒看着苏戚,放柔了语气哄劝道:“听话,让我看看伤。”
苏戚没有任何反应。
薛景寒握住她的手腕,一点点将刀具取出来,扔到地上。
金属碰撞地面的响声,让苏戚的身体倏然弹起。然而薛景寒揽住了她,一下又一下抚摸着紧绷的脊背,温言安慰道:“没事,苏戚,没事……”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终于放松下来,重新闭上了失焦的眼睛。
薛景寒松口气,把苏戚放回床上,抽掉缠在腰间的丝绦。
夏衫单薄,风尘女子的装束更没有多少繁杂的遮挡物。他褪去苏戚的外衣,只需解开裹胸,便能检查上身的伤势。
薛景寒闭了闭眼睛。
他的手指莫名有些僵硬,仿佛自己在做什么隐秘而不堪的坏事。
苏戚现在太像个女人了。妆容,裙衫,尚未完全显现雄性特质的体格,都让人无法冷静判断。
薛景寒眼皮微阖,移开自己的视线,轻轻抽掉苏戚胸前的布料。些许发颤的手指,落在裸露的肩颈上,一寸寸向下按压。
锁骨,前胸,心口……
微烫的指尖,迅速降温。
他触碰到苏戚胸口破碎的伤处,再往下,则摸到了大块肿胀的淤青。
是重物击打导致的内伤。
手指移至右侧,察觉三处肋骨断折。
……可能伤及脾脏。
对苏戚下手的人,应当身怀武力,而且,动了杀心。
薛景寒不敢再搬苏戚的身体,只能俯身靠近,以近乎拥抱的姿势,检查背部的情况。
后颈连接肩胛位置,骨头因重击而凹陷。
左小臂骨折,身上有血,但无明显外伤。
腿脚无事。
他捏着苏戚的右手腕,细听片刻。脉象混乱,但于性命无碍。
薛景寒心下略安,听屋外有人叩门,立即扯过薄被,掩住苏戚身体。
是断荆的声音:“大人,江太医来了。”
有人推门进来,仿佛没看见薛景寒那张陌生的脸,弯腰行礼:“薛相,下官奉命来诊治病患。”
薛景寒看着面前须发近白的老者,颔首道:“你且看看他脉象,伤情由我来说。”
江太医抬眼一看,床上的人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截白皙手腕。
他不敢犹豫,仔细把脉辨别许久,沉吟着说道:“病患应有多处压伤,骨裂,心、胃、胰脏等处无碍,肺部似有损伤。”
“大致如此。”薛景寒点点头,道:“背部左侧肩胛骨裂,前胸与上腹有瘀伤,右肋断裂三根……”
他详细诉完伤情,又说,“手臂应以物固定,全身静养,内服活血舒筋药物,如党参,黄芪、川续断、补骨脂、骨碎补……”
默默听完诊治手段和药方的江太医:你都会看病,叫我过来作甚?
当然,他不能把真话问出来。
薛景寒将苏戚手腕掖回被中,出言解释:“薛某才疏学浅,怕耽误什么。江太医且去开药吧,其余的我来处理。”
江太医待要应诺,想起件事,犹疑着问道:“恕下官无知,病患脉象紊乱,不知是男是女?用量应有斟酌。”
薛景寒:“自然是男子。”
男子么?
江太医瞥了一眼床铺边散落的女式薄衫,最终没敢质疑半句,静悄悄退出去了。
薛景寒揉揉眉心,转而替苏戚盖好被子,开始忙活着处理手臂的伤。秉承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他几乎没看任何不该看的地方,目所及处,都是肿胀泛紫的伤处。
仅仅只是看着,都觉得难受。
得有多疼啊,苏家的小公子。
他所听闻的苏戚,从来顺风顺水,没吃过什么苦。最多挨几句风言风语,闹出乱子了,也有穆念青和苏太仆出面挡着。
可他认识的苏戚,能为穆念青找杜衡打赌,敢替寒门同窗出面救人,甚至伪装身份去寻卞棠,最终落得满身是伤。
早知如此,薛景寒绝不会放过卞棠。
什么卞皇后怀胎,什么喜宴的规矩,太尉说情……
都不能阻拦他解决一个不上台面的废物。
……
苏戚昏昏沉沉睡着,不知年月几何。
她感觉不到痛楚,只是喘不过气。仿佛身上有块巨大的石头压着,挤碎了胸腔肺腑,压断了骨头筋脉,让每一次呼吸都艰涩得如同受刑。
偶尔睁开眼,所见景象纷乱模糊,分不清现实与虚像。
她看见熟悉而陌生的天花板,顶上的吊灯泛着陈旧的黄。身体躺在前世的家里,听窗外麻雀啾啾,沉默的老保姆坐在门槛上捣玉米糁子。
咚,咚,咚……
时而又换了场景,头顶是雕饰精美的深红房梁,绣着银线的月白纱帐笼罩四周,帐前悬挂的玉石坠子轻轻摇晃着,发出柔和清脆的吟唱。
微苦的香味在空气中萦绕。像甘松与郁金,以及药草混合的味道。
意识稍微清醒些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身边有人握着自己的手,轻声细语说着话。偶尔身体被抬起来,落进微凉的怀抱。
苏戚。
苏戚啊……
那人梳弄着她的鬓发,嗓音缱绻低沉。
外边的人都在传,有江湖侠女为民除害,替何深报仇……卞家派人把京城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
没人知道是你,我跟苏府说,你外出散心游玩。可是,你再不醒来,太仆就要归家了。
苏戚……
装睡的话,我要亲你了?
嘣地一声,苏戚脑袋里有根弦断裂了。
她条件反射般睁开了眼,看见头顶微微摇晃的月白纱帐,面容冷峻的男人坐在床前,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醒了?能自己喝药么?”他神色冷淡地问苏戚,“如果不方便,还是由我来喂?”
苏戚端详着薛景寒易容后的脸,沉默半晌,还是回答道:“烦劳你帮忙。”
她身上没多少力气,说话时声音发哑。
薛景寒扶着她坐起来,动作熟练地舀起药汤,送到嘴边。
苏戚有些不习惯,张嘴喝了半口,皱眉说:“直接拿碗倒吧。”
这他妈也太苦了,而且臭得销魂。
她都怀疑之前闻见的药香是幻觉,刚才听到的调戏也是幻听。看看,薛景寒表现多么正常,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
薛景寒当真举着碗,给苏戚喂完了药,将瓷碗放置在床头凳上,态度疏离地说:“你睡了五天,中途醒来几次,都不认得人。现在感觉如何?”
苏戚审时度势,试探着回答他:“现在清醒许多。你是……”
“季阿暖。”
薛景寒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以前思梦楼见过的,没曾想再次偶遇。又扮女子又拿刀威胁,实在教人意外。”
你还真演上了?
苏戚眼皮跳动,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对薛景寒道歉:“事出紧急,当时想随便抓个过路人帮忙,实在不好意思。”
“无碍,顺手救人而已。”薛景寒起身,随手放下床前纱帐,“这几天起居都是江大夫照料,我只偶尔过来看看。既然你醒了,自己先活动活动,我先不打扰了。”
说罢,他冲苏戚点点头,转身离开里间,绕过屏风迈出门槛,急匆匆走在满园繁花中,一手捂住了发颤的嘴唇。
差一点……就逾矩了。
屋内,苏戚思索片刻,寻思薛景寒应该不想暴露身份,于是决定配合他的表演。
不就是换个称呼嘛,多大事。
她掀开被子,想下床走走。目光触及身上衣物,不由发愣。
浅青色的里衣,样式简单但布料贵重,显然不是自己之前穿的那身水红长裙。
谁换的衣服?
还有,谁替她包扎治疗,贴身照料?
苏戚回想薛景寒刚才说的话,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那个江大夫?”
五天昏睡,身体的秘密想必已经暴露。
听薛景寒的意思,他还不知晓实情,那就是有人刻意隐瞒。
她应该见一见所谓的大夫,把情况了解清楚。
想啥来啥,有人站在外间敲门,叫道:“听闻苏公子醒了,现在方便进来诊治么?”
声音苍老,听着约莫六七十岁。
苏戚出声应允,于是那人推门进来,绕过屏风笑眯眯看她。
是个年纪挺大的老爷子,白发长须,瞧着特别仙风道骨。
他问:“苏小公子现在感觉如何,是否疼得厉害,可有行动不便?”
苏戚左手缠着夹板,便用右手摸了摸前胸后背。身上也缠了绷带,动作时牵拉肌肉,带起一阵刺痛。
“还好,能动弹。”她客气道了谢,又问,“听说这几天都劳烦您照料,不知……”
还没问呢,老爷子摆摆手,一脸心领神会:“苏公子不必担心,谁还没个秘密,我不会跟外人说的。”
这么干脆?
苏戚赶紧道谢:“谢江大夫替我保守此事,苏戚不胜感激。”
“嗨,感激就不必了,我还得谢谢你。”江太医给她递了个眼神,特别热情地说,“早知道你和季先生是那种关系,去年你爬墙逗我家表侄女的时候,我就不拿棍子赶你了。姑娘家家的,真调皮。”
苏戚:???
不,等等,我和薛景寒啥关系?
表侄女又是怎么回事?话说回来,原来咱俩也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