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苏戚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一份缜密而又尖锐的奏章。从太尉勾连少府官吏说起,谈到中尚署令杜安春,初审血玉案的掖庭署,又提及卞棠任少府考工令,可制兵器,可监管武库,权势过重。偌大的少府,下辖官署多与卞氏沾亲带故,长此以往,恐有大患。
薛景寒用何深状告无门的遭遇,指责中都诸官署明哲保身,不敢触怒卞文修。用何婉婉惨死的遭遇,斥责卞棠背靠家族,目无王法。直指卞棠敢当街行凶,正是有卞文修这座靠山。
其言辞之恳切,叱咄之严厉,能让所有朝臣自惭形秽哑口无言。
可苏戚只觉得刺眼。
她收回视线,看着薛景寒:“如若顺利,卞棠如何惩治?”
“最好的结果是革职,不再担任考工令。”薛景寒思索了下,对苏戚说,“卞棠一旦被处置,卞氏便会收敛许多,不敢明目张胆仗势行凶。借此机会,也能彻查少府,整肃官风。”
苏戚轻笑一声:“不,这不是最好的结果。”
薛景寒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大衍律法如此,沈舒阳心有偏袒,能将卞棠革职已经是最重的惩罚。”
“你没明白。”苏戚直直望着薛景寒,平静开口,“先前我问你的,现在再问一遍。怀夏,你是替何家兄妹申冤,还是拿此事与太尉争权夺利?”
薛景寒微微睁大了眼眸。
他有些不理解苏戚的问题,但还是认真回答道:“这两件事,有何区别?”
卞棠的罪,与卞文修脱不了干系。
只有将卞文修和整个卞家拉下水,谈论帝王最忌讳的权势问题,才会让沈舒阳把卞棠的罪行当回事。
况且,这也是拔除太尉羽翼的好机会。
薛景寒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但苏戚显然不喜欢他的回答,脸上表情冷淡许多。
“怀夏,我再问你。”苏戚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在弹劾太尉一事上,何婉婉死了,对你而言更有利,是吗?”
薛景寒犹疑一瞬,点头承认:“是。”
他直觉不太妙,料想自己答错了什么,可是又抓不住原因。
“我就不该来找你。”
苏戚低声笑了笑,转身欲走。
薛景寒莫名慌张,抓住苏戚手腕,追问道:“为何生气?苏戚,我说错了什么?”
“我没生气。薛相说的没错,做的也没错。”苏戚一根根掰开薛景寒的手指,叹息着喃喃自语,“就是有点失落罢了。薛相和我以为的薛相不一样……”
都不喊怀夏了,这还没生气?
薛景寒薄唇微张,话语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惑:“苏戚,你先别走。”
苏戚像是没听见他的祈求,依旧不容抗拒地抽离了手腕,弯起眼眸向他道别:“怀夏,再见。”
怀夏,再见。
这并不是薛景寒第一次听见苏戚告别。
但他却隐约觉得,自己要失去什么了。
这天夜里,苏戚穿着半湿的衣服,从薛宅一路走回太学。
路很长,一如她的思绪,漫漫无边际。
她想起穆念青对薛景寒的评价,有大义,无私情。想起红鸾街孤独的背影,食盒里简短的字笺,只穿单薄里衣的薛景寒贴着她耳朵唤小娘子。
苏戚见过无数个薛景寒,严苛的,冷淡的,宽容的,戏谑的。她总觉得薛景寒是结了冰的湖,坚硬的表壳下潜藏着温暖的暗流。
或许她错了。
薛景寒从里到外都冻成了冰,就算有一隅融化的边角,也无法改变他冷漠至深的本质。
别人的生死悲欢与他无关。
只要是摆上权谋场的东西,他都能冷静计算,分析利弊,不带任何情感倾向。
作为丞相,这样的人几乎毫无缺陷。
可是作为薛景寒,作为苏戚亲近甚至喜欢的人,总归……
让她有点难过。
回到太学已是五更时间。守门的学生见苏戚回来,倒也没说什么,只喝令她速速回东寮。
苏戚行至半路,横里伸出来只手,把她拖进阴暗树丛。
程易水,杨惠,还有顾荣,仨人蹲在阴影里,将苏戚团团围住。
“快说,怎么样了?”
率先发问的竟然是杨惠。
光线昏暗,苏戚看不清几人的表情,只能从紧张的呼吸声中判断情绪。
“我们都出不去,学监一听说犯事的是卞棠,就把出入口全封了,不允许任何学子外出。姚常思那些人也都呆在东寮,据说是御史大夫派人传的口信,生怕他那宝贝孙子蹚浑水。”程易水啧了一声,非常不满地说,“上面还特意盯着我们几个,这一天上茅厕都有人看着。”
“何兄一直没回来,你也不露面。我们等到现在,总算抓着个人。”顾荣压低嗓音问,“究竟怎样了?何姑娘救回来没?”
苏戚没说话,从袖子里取出诗集,交给杨惠。
杨惠不明所以,疑惑叫道:“苏戚?”
“何婉婉被掳至卞棠私宅。救出来的时候,她……”苏戚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些,“神智昏乱。”
几人同时陷入沉默。
不用苏戚描述,他们都能想象何婉婉遭遇了什么。
杨惠突然起身:“我去看她。”
“不用了。”苏戚整理了下言辞,快速说道,“她已自戕,尸身停于丞相府。何深守着,天亮由薛相出面弹劾卞氏。”
良久,谁也没有吱声。
杨惠走到空地处,借着月光翻开诗集。每一页的墨字旁边,都有朱笔批注,或应和,或询疑,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他翻了一页又一页,渐渐笑出声来,边笑边撕扯纸张,塞进嘴里吞咽。
“昔日春光好,浅碧映红妆……”
“绣成一树新桃……与子并肩偕老……”
念着念着,后头便呜呜咽咽,听不大清了。
苏戚朝东寮走去。谁也没有再叫她。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苏戚喊雪晴,雪晴不在。喊十一,十一也没回来。她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隐约记起自己把雪晴留在了丞相府,陪伴何深。其余的十几个苏姓儿郎,则是由十一带着,回苏府包扎养伤去了。
苏戚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脱掉不舒服的湿衣服,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睡觉。
这一觉睡得特别不安稳,白日里的遭遇变成混乱的碎片,来回在眼前闪现。何深向她下跪,何婉婉脖颈的血口子,卞棠变了调的狠话。末了,又是薛景寒站在面前,攥着她的手腕,用轻得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苏戚,你别走。
苏戚一根根掰开薛景寒的手指,于是他就笑起来,表情怪异而悲伤。薄薄的冰从脚底延伸着攀附上他的身体,覆盖住如玉的容颜,将他最后的言语冻结得支离破碎。
苏戚,你说过喜欢我。
……骗子。
接近中午时分,震天响的拍门声接连响起。苏戚捂着依旧疼痛的脑袋,勉强套了几件衣服,起身去开门。
外头已经变得闹哄哄一片,姚常思带着人拦着杨惠几个,程易水探出半拉身子扒着门框,还想继续拍门,看见苏戚出来,眼睛都亮了。
“苏戚,出事了!卞棠放话污蔑婉妹妹是他花钱买的外室,说你跟婉妹妹偷情还上门抢人闹事,她觉得没了脸面所以自杀!何深写了告劾书,出门为婉妹妹洗清冤屈,却被卞棠以讹诈诬告之罪抓进考工狱!”
程易水一口气不停歇说完,气得姚常思直骂:“就你有嘴?说这些干嘛,又要苏戚去大牢捞人吗?”
骂完,姚常思转头又对苏戚出言威胁:“你休想掺和此事,卞棠泼脏水就暂且让他过嘴瘾,现在朝中局势不对,只能观望……”
没说完,程易水啐了一口,鄙夷道:“姚承海倒是常年观望,也不怕把自己变成望帝石!”
嘲讽到御史大夫身上,姚常思哪里能忍,杏眼怒睁,捏拳就要揍程易水。杨惠和顾荣用身体护着,一堆人拥挤在门口,吵吵嚷嚷不停歇。
苏戚敲了敲脑袋,感觉里头嗡嗡作响。
她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开口:“都别吵,让我理一理。”
过道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望着她。
“卞棠散播谣言,污蔑何姑娘是他的外室,且与我有私情。”
“我抢人闹事,何姑娘脸面无存,所以自杀。”
杨惠愤愤插嘴:“心都沤烂的混账玩意儿!”
“何深要为妹妹申冤,所以写告劾书出门。”苏戚停顿片刻,问:“他怎么出去的?又是谁把卞棠的话传进丞相府?”
众人皆是一愣。
得知何深被抓后,他们只顾着气愤和拦人,倒把这些疑点忽略了。
“丞相府有内奸。”顾荣忖度着说道,“应是故意诱使何兄出府,方便卞棠抓人封口。”
“早朝时,天子甫一露面,后宫便传来急讯,说皇后娘娘验出喜脉。天子大悦,携群臣设宴庆贺,至今未散。”姚常思强忍怒气,顺着顾荣的话分析,“如此场合,天子不允谈论政务,薛相也不便弹劾卞家父子。偏巧卞棠就把话传给何深,抓到了人,抢占先机。这些事定有太尉谋划,后续如何尚且不知,怎能轻易插手?”
姚常思把情况摊开一说,西寮的人也冷静了下来。
“可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程易水打破沉默,“何兄在狱中凶多吉少,婉妹妹死不瞑目。”
苏戚看他:“你想做什么?”
程易水从怀里取出一方皱巴巴的纸,展开来,是满幅墨字。
“何兄的告劾书,我托人找来了。”他微笑着,环顾四周,朗声道,“我们来誊写,我们去印发。”
“让皇宫里的人知道,外头还有千万百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