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告诉他,这究竟什么情况?
啊?
什么情况?
苏宏州抓着面前的树枝桠,花费好大力气才没叫喊出声。他耳朵里轰隆隆的,血直往头顶冲。
不不,冷静点。
苏宏州对自己说,也许薛相不知道苏戚身上的秘密,只是关系好,帮着揉揉伤。男人之间,不讲究那么多忌讳的。
这种对于薛景寒毫无来由的信任,完全出于根深蒂固的本能。
苏宏州勉强找回一丁半点理性来,又听见薛景寒说道:“别乱动,还没揉散。”
苏戚原本要起身,只好继续坐着,小腿搁在薛景寒腿上,任由他涂药揉按。
“都是昨天的伤了,不打紧的。”苏戚催促他,“薛相不是还有公务吗,快些回丞相府吧。”
薛景寒手指微顿,不明白苏戚为何突然变得客气起来,习惯性地凑过去亲了亲她的眼尾:“再陪你呆会儿。”
啪嚓,远处传来什么折断的声响。薛景寒回头,看见苏宏州颤巍巍走出来,手里还捏着两截掰断的树枝。
“你,你们……”
苏宏州抖着嘴唇,剩余的话卡在喉咙里,死活说不出来。饱经风霜的脸上,充斥着各种复杂惊悚的情绪,简直难以描述。
苏戚双手掩面,深深叹了口气。
每次薛景寒过来,她都屏退了其余人。能在这期间出现,脚步声还如此熟悉的,除了苏宏州,不作他想。
太仆大人脚步很轻,但苏戚耳力也好。察觉情况不对时,她立即改变态度,提醒薛景寒注意。
可惜丞相没接收到她的暗示。
苏宏州磕巴了半天,总算憋出句完整的话:“你们怎能这样!”
语气之悲愤,仿佛遭遇了最惨烈的欺骗。
苏戚想上前解释,被薛景寒按住了。
“没事。”他嗓音沉稳,安抚性的拍拍苏戚肩膀,转身走到苏宏州面前,平静道,“太仆请借一步说话。”
苏宏州正要听薛景寒怎么掰扯,沉默着点点头,两人离开落清园。走到半路,他发现自己手心还攥着绿叶茂盛的树枝,气得抡胳膊扔了老远。
薛景寒眼神沉郁,看着苏宏州的动作,唤了声太仆大人。
苏宏州心里愤懑,语气难免有些讥诮:“薛相有何吩咐?”
薛景寒停下脚步,双手互握,对着面前之人深深鞠躬。
平生第一次受此大礼,苏宏州顿时愣住,不知作何反应。
“薛某有愧,辜负太仆一片真心。”薛景寒面容依旧清冷,但言行举止蕴藏着某种坚定的决断。“我对苏戚,深怀恋慕之情。”
上来就杀出笔直一枪。
苏宏州措手不及,没料到对方如此坦诚,连解释和借口都没找。
“你为尊为长,我拿你当戚儿的先生……”苏宏州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气势,恨声道,“荒唐,属实荒唐!她不懂事,你身为一国丞相,万人之师,难道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吗?”
苏宏州是真的生气。
他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过去许多年里,在他眼里,薛相如清风明月崖上青松,始终克己守礼,不会逾越该有的礼法尺度。
所以,哪怕过往的相处中,偶有违和感,他也从不深思,只当自己多心。
苏戚贪玩爱美人,可把苏戚和薛景寒放一起,苏宏州并不担心。因为薛景寒不会受蛊惑挑唆,甚至会在苏戚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时,呵斥她重返正道。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结果呢!
就在这苏府,在自己家里,薛景寒和苏戚搅到一起了!
男未婚女未嫁的,连个礼数也不讲!想当初他跟爱妻第一次拉手,还是定过亲后才敢做的胆大举动!
苏宏州十分悲愤恼怒,如果没有身份限制,他都想揍薛景寒几拳。
“太仆尽可以怨我,恨我,或棍棒惩之。”薛景寒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平静直言道,“不必将我当作丞相。”
苏宏州攥紧双手,紧绷着脸不说话。
薛景寒态度太诚恳,他想发火都发不爽利。
“什么时候开始的?”苏宏州问,“你和戚儿……从何时开始变成这样?”
薛景寒垂眸:“数月前,卞棠死亡,太仆尚未归家之时。”
在落霞庄,他得到了苏戚的心意,以及救赎般的吻。
苏宏州记得这段时间。太学生何深冤死,卞棠被杀,京城不安宁,苏戚跑出去跟季阿暖鬼混多天。回来没上几天学,又被匪徒掳走,急得自己闯进廷尉署寻求帮助。
当时薛景寒做了什么来着?
施压廷尉署,要求务必救出苏戚与姚常思。
原来那时候就暗通款曲了么?
苏宏州的头好晕,晕得脚底站不住。也不知该骂苏戚没规矩,还是气薛景寒以公谋私,白白骗取他的感激信任。
不,等等。
这么说来,薛景寒在季阿暖后面啊……
想起季阿暖,还有家里胡作非为的女儿,苏宏州渐渐心虚,原本的怒气便像戳破的水泡,啪嗒一声全碎了。
再看薛景寒,态度坦率又谦和,眼神始终清明。整个人耀眼如明珠,在诉说爱慕情愫时,也未曾退缩难堪。
薛景寒的确喜欢苏戚。
也珍重苏戚。
这个事实,苏宏州一看便知。
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驱使着他说出不受控的话语:“你要娶她么?”
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
苏宏州拍了下脑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糊涂;薛景寒则是睁大了眼眸,面上似有浅淡的无措与愕然。
良久,难捱的沉默过后,薛景寒轻声说:“如果可以,我愿与苏戚成婚。”
“成婚”二字出口,竟有隐秘的欢喜跳跃着窜上心尖。薛景寒按住胸前鼓动的部位,眼底的茫然被流动的暖意所取代。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荒唐事,说出来,便成了心愿。
所谓婚娶,能将两个人更牢固地绑在一起。彼此是对方的归属,能长长久久相互陪伴。
多好啊。
单只是想象,空洞阴寒的躯壳就滋生了填充般的满足感。
“我会与苏戚成婚。”薛景寒直视苏宏州,“即便没有子嗣,我也心甘情愿。”
苏宏州先是被他眼中深沉的情感镇住,接着懵了一下,心说也不必说到这么绝的地步吧,还扯上子嗣。
“我晓得你的决心了。”他清了清嗓子,挪开目光,毫无气势地摆手,“请薛相先回罢,让我好好想想……”
苏宏州要考虑的事可太多了。比如季阿暖,比如他那不省心的女儿,还有婚嫁的抉择,京城的舆论……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但此刻心如乱麻,实在无暇他顾。
“好。”薛景寒微笑点头,告辞离开时,又说,“过错在我,请不要怪罪苏戚。”
苏宏州差点儿就绷不住了。
薛景寒其人,虽说不若想象那般守规矩,但除此之外还能挑出什么毛病?美玉微瑕也还是美玉,京城闺秀求而不得的优秀男子,大衍最优秀的贤才……怎么就看上苏戚这混账孩子了呢?
苏宏州扼腕长叹,不久前对薛景寒的气愤恼怒,已经抛之脑后,忘了个干干净净。
他回到落清园,找见苏戚劈头就问:“你和季阿暖的事,薛相知情吗?”
苏戚正寻思要不要偷听薛景寒和苏宏州的谈话呢,没想到老父亲急匆匆赶来,向她发出直击灵魂的拷问。
“啊这……”苏戚下意识移开视线,含糊道,“知道的……吧?”
“什么?”苏宏州结结实实吃了一惊,顿时对薛景寒肃然起敬。知晓自家姑娘这些破事,竟然还能痴心以待,这简直超脱了凡人的境界。不,已经是神佛级别了好吗?
他稳下心神,克制着语气说道:“我明白了。现在就去落霞庄。”
苏戚:???
您明白啥了?
还有,刚才究竟和薛景寒谈了什么?
苏戚满头雾水,只见苏宏州疾步出门,喊着仆役牵马套车,一阵风似的出发了。
她左右放心不下,干脆也挑了一匹马,追着前往落霞庄。
苏宏州坐在车里,思量了很久。
他一直中意季阿暖,也知此人并非浅水之物,从商属实可惜。若是和苏戚成亲,作为丈人,他愿意动用权力和钱财,资助季阿暖立大业成大事。
如此一来,苏戚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更没人能嘲笑。
苏宏州就这么一个女儿。哪怕苏戚再不着调,活得再荒唐,也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愿意给她最好的,让她开开心心,幸福一生。
只是,突然杀出来的薛景寒,打乱了苏宏州的谋划。
他需要好好斟酌,确认人选,替苏戚定好终身大事。顺便,解决苏戚遗留的烂摊子。
操心的老父亲惆怅叹气。
这次,他一定得稳住,把事情办妥当。
抵达落霞庄后,看门的仆役认得太仆马车,问清来意便请他进来。
“我家主人尚未归家,还请大人等候片刻。”
仆役说着,带他来到迎客用的厅堂,奉上茶水便离开了。
苏宏州端起茶杯喝了半口,只觉唇齿生香,不由赞声好茶。说来也怪,他好像在哪里喝过类似的茶水。记忆模模糊糊的,难以追溯清楚。
反正闲着没事,他干脆坐着慢悠悠地品茶,一杯接一杯。待喝到第四杯时,季阿暖跨进门来,颔首道:“太仆大人。”
苏宏州抬头,注意到季阿暖有些凌乱的呼吸,问:“可有急事?”
薛景寒坐下来,淡淡解释:“我在商铺谈生意,听闻太仆大人光临寒舍,生怕耽误什么,便赶回来了。”
苏宏州心里满意,又不想暴露真实想法,端着架子客气道:“何必着急,我也没什么要紧事。”
此刻,跟随而来的苏戚悄悄进了庄子,蹑手蹑脚走到迎客厅外面,贴着墙壁听他们说话。杀戈隐匿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笑意盎然望着她。两相对视,苏戚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苏宏州在说话,语气缓慢悠长:“我来,自然是为了戚儿。”
薛景寒的声音隐隐传出来,冷冽而平静:“愿闻其详。”
短暂的沉默中,苏戚身体前倾,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茶杯合盖,接着响起苏宏州的问话。
“——季公子,你我既然相熟,我便开门见山的问了。你是否确确实实……有迎娶戚儿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