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穆念青眼里,薛景寒不通人间情爱,他做任何决定,都是权衡与算计的结果。
只是暂时还不明白,这个人为何想要借着卞文修的手杀死自己。
穆念青不清楚季家的过往,更不会将薛景寒和季远侯联系起来。所以,他推测不出薛景寒的动机。
胡思乱想也没用,穆念青将疑虑压下,尝试站起来。
理所当然地失败了。
他流失了大量的血,全身无一处不痛。
“别乱动。”苏戚按住他的肩膀,凝神细听山谷间的动静。夜里静悄悄的,没有风也没蛐蛐叫。雨水顺着树叶和岩脚滴落下来,声音细碎而潮湿。
“他们还没找到这里。”她说,“你可以多躺会儿,休息够了再转移。”
穆念青不想给苏戚拖后腿,但身体情况实在太糟,不允许他死撑。听完苏戚的话,他便重新放松了肩膀,倚着石壁闭上眼睛。
安静下来之后,密密麻麻的疼痛变得格外难以忽视。穆念青双手搭在身侧,随着时间的拉长,颤抖的手指逐渐嵌入地面。
“苏小戚,跟我讲讲以前的事吧。”他竭力保持着语气的平静,“你寄来的信,大多积存在驿站,差役又不肯及时送来。鄄北乱得很,上次你离开关山口,我跟我爹从塞外回来,才收到一沓旧信。还没来得及看呢,又奉命南下,跟莫望打仗。”
他已经很久没读信了。
京城的风光,惫懒而温暖的日子,都藏在苏戚所写的墨字里。贴着细腻的纸张嗅一嗅,还能闻到醉人的甜味儿。
这味道曾经伴随着他长大。是独属于京城的甜。诱人,矜贵,但软弱得不堪一击。
穆念青并不留恋过往,他留恋的,是住在京城的故友。
生命的前十几年,他都跟苏戚混在一起。他们捣蛋,闹事,欺负人,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抵足而眠。苏戚是他的兄弟,挚友,亲人,他的牵挂与支撑。每每被鄄北的夜冻醒,或是行走在荒凉的月色里,摸摸胸口的书信,他那颗孤独的心便能生起一丝暖意。
在鄄北,人总得给自己找个寄托,才有勇气挣扎着活下去。
穆连城的父爱太冰冷,也太隐忍,以前穆念青感受不到,后来穆连城把衍西军交给了他,算是对他的肯定和赞许。但他反倒不知所措,除了飘忽的不真实感,只剩尘埃落定的恍然。
像是被冷落多年的孩子,已经放弃了所有期待,却突然得到了满怀珍宝。
这种迟来的喜悦,远不如苏戚的情谊真实热切。
不过,现在又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他得到了父亲的承认,接手了衍西军,刚刚打完一场大胜仗。好友仍在身侧,壮志尚可一搏。
多好的日子啊。穆念青想,若说还有什么不圆满,大抵是自己该寻门亲事,成家立业了。
眼下没有特别紧急的事儿,清剿莫望残部的任务并不麻烦,甚至不需要他操心。穆念青琢磨着,等他带兵回衍西,去北边儿相看个喜欢的姑娘娶进门。京城的大小姐就算了,金贵,还娇气,根本受不得边塞的风沙。
娶了媳妇,再打几场胜仗,养几个顺眼的皮孩子……
穆念青越想越远。他催着苏戚聊天,又在苏戚温软的嗓音中,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试图用一切美好的念头驱散真实的痛感。
到后来,疲惫的倦意如潮水漫上来,耳边的话语仿佛蒙了一层纱,听不分明。
“柳三现在很少出门了,生怕动了胎气。你不知道她把这孩子金贵成什么样……”
苏戚说着,不禁笑弯了眼。
“原先那个脾气,你也知道的。如今你再见她,肯定认不出来。”
“廷尉养了只猫,前两天萧煜抱上街玩,我瞧见了,特别好看。唉,可惜就摸了一小会儿,萧煜就不肯给我抱了。”
“还有踏雪……踏雪我提过么?薛相家里的黑猫,见天往廷尉署跑,黏着廷尉的猫不走,那热乎劲儿……”
苏戚说了半天,没听见穆念青回应。她扭头望去,发觉对方已经睡着了。
“不能睡啊。”
她拍拍穆念青的脸,手掌触碰到一片滚烫。
发烧了。
月亮不知何时又隐没在乌云之后。苏戚看不清穆念青的脸色,只能隐约感受到对方并不均匀的呼吸。
“穆郎,醒醒。”
她连着喊了几声,穆念青勉强拉开眼皮,呜呜嗯嗯应和着,很快又没了动静。
苏戚挪动穆念青的身体,好让他躺得更舒服点儿。然后摇晃着站起身来,摸索道路向外走。
苏宏州曾说过,青鹿苑山林多奇珍异兽。野兽没遇上几只,不过,能入药的花草倒是见过一些。
她对医术并不精通,只能辨认寻常药草。这还多亏了自己习惯看书打发时间,史册,医药鉴本,民间俗话,均有涉猎。
苏戚摸黑走了半条道,天又开始下雨了。霎时间雷鸣闪电,借着明灭的白光,她总算找到几株止痛清热的药草,刨了根须揣在怀里带回去。
大雨将路面变得稀烂湿滑,苏戚好几次差点儿摔个五体投地。她步履踉跄,及至避雨的山岩,已经浑身湿透。
顾不得黏在身上的衣袍,她将药草碾碎了挤出汁来,喂进穆念青的嘴巴。
按理说不该这么治,条件所限,死马当活马医吧。
穆念青晕得迷迷糊糊,猛然被塞了一口草渣子,当场就清醒了。
不光醒了,他还想吐。
“别吐,咽下去。”
苏戚摁住他的下巴,异常冷酷地将剩余的药塞进去。穆念青拒绝不能,反射性吞咽着黏糊糊的玩意儿,被苦味刺激得眼角湿润。
“苏小戚,你……咳咳,给我喂了什么东西?”
他捂着喉咙,哆哆嗦嗦控诉道,“真他娘要命,苦得我都哭了。”
苏戚捏了几片叶子,送到自己嘴里:“苦就对了,苦口良药嘛。”
刚说完,她忍不住皱起眉心。
草,太太太太苦了。
全凭顽强的意志力,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这一瞬间,感觉废了半条命。
苏戚双目无神,瘫软着靠在石壁上,不想动了。
沉闷的雷声碾过山谷,闪电不时照亮大地。穆念青想继续跟苏戚耍嘴皮子,目光落到她身上,渐渐失了言语。
须臾的亮光,足以勾勒苏戚的躯体。
她身上仅着一件湿透的单衣。紧黏在肌肤上的布料,无法遮掩身体真实的线条。
穆念青的视线,带着莫名的慌张,颤巍巍落在她身上。从肩膀,锁骨,到胸前不该有的起伏,再到纤细的腰身,长而有力的大腿……
穆念青艰难地吞咽唾沫。他存着最后一点理智,讷讷开口:“苏小戚,你胸口也受伤了?”
他愿意把她身上的异常景象,理解为伤口的包扎。
苏戚讶然低头,稍微懵了一下。
因为身体不舒服,她私自解掉束胸带。没料到淋了雨,让穆念青发现了。
解释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苏戚沉默以对。
过了一会儿,她说:“抱歉。”
为何道歉,不言自明。
穆念青耳朵里轰隆隆的,比外头的雷声还响亮。
他当然不能拿包扎的幌子自欺欺人,更何况苏戚根本没有撒谎的想法。
长久以来被隐瞒的秘密,就这么暴露了。
苏戚是女人。
穆念青被这个事实炸得头晕眼花,只想冲进雨里洗个凉水澡冷静一下。
可惜他重伤行动不便,再怎么震惊难以置信,都得继续坐在岩石下,近距离面对苏戚。
女扮男装,与他厮混多年的苏戚。
穆念青简直不敢细想。
“你,你,你……”
他一连说了几个你字,语气磕巴且别扭,“你为何假扮男子……”
苏戚抬手掠去衣袖沾染的水雾,想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从头讲起,将术士颠倒阴阳的法子解释给穆念青听。
她的情绪很冷静,表述也很清楚,然而对于穆念青来说,每个字都难以理解。
他眼前哗啦啦闪过无数画面,全是曾经过往相处的场景。
打闹,喝酒,开玩笑……
言语调戏,耍流氓,挤在榻上睡觉……
穆念青坐立难安,只觉心口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浑身血液冒起了泡。
“你放心。”见他表情不自然,苏戚温声安慰道,“我还是我,你不必心怀顾忌。”
能不顾忌吗?
“以前如何相处,以后也如何相处。”苏戚笑起来,“不过别乱开玩笑啊,失了分寸不太好,我会揍你的。”
穆念青呻吟着捂住脸:“你现在就揍我吧。”
他想起来了,上上次在苏府,临走时自己……拍了苏戚的胸。
当时他为啥这么做?哦,嘲笑苏戚身板太弱。
“现在就揍,不,杀了我吧……”
穆念青语无伦次,没法直面这惨痛的现实。他觉得自己成了蒸笼,热气扑腾着一个劲儿地往上涌,熏得脸红脖子热,脑袋化为浆糊。
好好的兄弟,怎么就成了姑娘呢?
太要命了,比身上的伤还要命。
穆念青特别不是滋味,他嘴里苦,胃也痛,耳朵塞满幻听,偏偏身体里好似住了个疯狂的小人,尖叫着东碰西撞。羞耻感混合着某种轻飘飘的情绪,爬上了颤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