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很多事，都是偶然中的必然。
卞文修把暗杀任务交给了殷晋。这个由他一手培养的心腹，干尽了见不得光的脏活，并且，从未让他失望过。
为了确保任务顺利完成，殷晋派人提前摸排青鹿苑地形，设下重重埋伏。随后，又亲自潜入山林，暗中控制着事态的发展。
和计划一样，穆念青被引入深林，身中数箭。可穆念青毕竟是穆念青，即便遭受围追堵截，依旧带着一身伤砍杀数人。后来又冒出个苏戚，硬是从刀口下护住了他的性命。
殷晋并不着急。
重伤的穆念青如今只是困兽，迟早会耗尽精力，被折磨至死。至于苏戚，只能说命不好，即将成为穆念青的陪葬。
原本为了稳妥，殷晋潜伏在西南方向的山道旁。如果穆念青能甩脱追兵，逃到这里，就由他来完成最后的收割。
但是显然，穆念青无法抵达此处了。
殷晋打算撤退，不料遇见了驾马疾驰的薛景寒。
这是多么难得的巧遇。
他倚着倾斜的树枝，隔着繁密的叶子与藤蔓，将手中长弓逐渐拉满。
四棱铁的箭镞，向下倾斜着，瞄准道上奔来的薛景寒。
近了，更近了。
绷到极致的弓弦，发出喜悦的低吟。殷晋松开手指，离弦的箭径直射向薛景寒的心脏。
在极短促的刹那，他已经能想象到，箭镞会如何撕烂丞相的心，再在后背钻开一个血洞。
也正是这一瞬间，薛景寒本能地感受到破空的杀意，身躯做出了回避的动作。出其不意的冷箭，依旧穿透了他的胸腔，然而比起殷晋预想的位置，稍微偏离半指。
……可惜了。
殷晋摩挲着弓背上的花纹，略微不满地挑起了眉。
一击不成，无法继续。在断荆杀过来时，他向后仰倒，悄无声息落地，借着树木的遮掩离开了。
断荆没能抓住凶手，又不敢多加逗留，小心翼翼将薛景寒放在马背上。他双手都在抖，眼前所见的景象来回摇晃。
“大人，再坚持下……”
薛景寒睁着眼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只能吐出无力的喘息。断荆跃上马背，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扶住他的身体，咬牙道：“我送大人回去治伤。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薛景寒勉强抬起手指，去推断荆。
这是个拒绝的动作。
他的手指沾了血，在断荆胳膊上抓住许多浅浅的印子。然而断荆仿佛察觉不到任何动静，只将马鞭抽得更狠，驱使着坐骑一路返回。
山林里传来什么崩塌的响声。
薛景寒模模糊糊看见，漆黑的乌鸦惊惶着飞上了天空。也许，还伴随着无法分辨的哀鸣。
他接不到他的小公子了。
……
苏戚醒来时，天色已经变得阴沉。不一会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她从泥土和烂石头里钻出来，借着昏暗的光线，努力辨别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个坍塌的巨坑。
苏戚扶住晕沉的脑袋，简单回忆了下事情经过。
进入猎场后，她仔细追寻，沿着几处打斗过的痕迹找到了穆念青。彼时的他，已经受暗箭所伤，被人围堵起来。苏戚冲过去救援，二人奋力搏杀，总算逃出包围圈，赢得片刻喘息的机会。
但追兵紧跟而至。
苏戚无法估量卞文修究竟在青鹿苑埋伏了多少杀手，简直他妈的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她和穆念青再有能耐，也抵不过这种难缠的打法。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突然冒出另一帮来历不明的家伙，跟卞文修的人打起来。苏戚趁机拖着穆念青逃命，两人跌跌撞撞往深林跑，背后则是越来越近的厮杀声。
跑着跑着，脚底下的山体塌陷了。
就很突然。
他俩连个攀附的东西也没抓着，被大量的泥砂树枝卷落下去，不知滚了多远，差点儿被活埋。
由于受伤和失血，苏戚陷入了短暂的昏厥。
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她花了几秒钟消化当前的处境，然后挣扎着爬起来找人。运气很好，在相隔半丈远的土堆里，她发现了同样昏迷的穆念青。
苏戚把人刨出来，拖到平地上，试了试他的呼吸和心跳。
行，没死。
她呼了口气，开始检查穆念青身上的伤势。
这小子情况很严重，左肩，右臂，肋下以及大腿处均有箭伤，为方便行动，穆念青已经亲自砍断箭杆。后背被刀砍伤，由肩胛到腰际，斜长而深的刀口子还在冒血。
好在心肺要害没事，不过再这么耗下去，就该失血过多而死了。
苏戚扒开穆念青的衣服，捡着干净处撕出几条布来，凑合着帮穆念青裹住了背部的伤。至于中箭的部位……
她看了看天色，没有办法，只能捞起穆念青一条胳膊，半扶半拖带着人往前走。
原来的路是回不去了，观周围地形，他们现在应当在山谷里。苏戚拣着平顺的地方走，没多久，找到一处凸起的山岩。底下的空隙，勉强能容纳两人休息。
夜雨连绵，不知何时能停歇。穆念青的伤口不能见水，苏戚把他拖进岩下，自己也几乎耗尽了力气，头晕目眩直想呕吐。
她扶着粗糙的石壁坐下来，有一声没一声地出气。缓了好一阵子，抬手抹把脸，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
山里的追兵也许还会赶来，她得尽快处理好穆念青的伤。
夜里下雨的时候，光线本就昏沉。深山老林的，看东西更加困难。苏戚摸黑找到穆念青胳膊上的伤，先把碍事的衣裳脱了，然后紧握住箭镞，深吸一口气，将贯穿胳膊的箭杆拔了出来。
这算是容易的。
然而其他几处箭伤就麻烦多了。
箭镞已经深陷骨肉，不能倒拔。她捏着青碧短刀，全凭直觉将刃尖刺入伤口，一点点剜出尖锐的金属物。昏迷中的穆念青明显变得呼吸急促，肌肉紧绷着，似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当苏戚顺利取出箭镞时，他终于发出一声闷哼。
其他伤口如法炮制。处理最后一处箭伤时，雨渐渐停了，明月从乌云间逃了出来。浅淡的月色，照亮了穆念青这具残损破烂的躯体。苏戚眼睛眨也不眨，专心致志盯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把最后的金属物取了出来。
现在的穆念青，几乎成了个血人。
他的衣服没法使用，苏戚便撕了自己的里衣，将流血的伤处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后，她靠在石壁上又休息了会儿，才开始料理自己的伤。
右下腹位置，被人砍了一刀。
没伤到内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苏戚借着月光剔除伤口表皮的泥土砂石，然后用剩余的干净布料缠裹住腰腹，勉强止血。
如此，她身上只剩一件脏兮兮的外袍蔽体了。
不过看看旁边形貌凄惨的穆念青，苏戚觉得自己还行。
她坐在山岩下，发了会儿愣。手臂传来的刺痛感，让她不时记起白天在瑶光台发生的冲突。
断荆砍了她一剑，她追到青鹿苑救人。
也不知外头如今是什么情况。苏戚想，她和穆念青迟迟不归，总该有人来寻。山林里打斗的痕迹特别明显，羽林军一定会进来救他们。
只要她能抗到那时候。不被卞文修的人追上，顺利得到羽林军的救援，她和穆念青就能活下去。
苏戚阖上疲倦的眼睛。
苏宏州现在肯定很焦急。这位老父亲把她捧成了心尖尖，先前得知她被绑匪掳走时，不管不顾闯进廷尉署，敢敲着马鞭跟秦柏舟嚷嚷。
薛景寒……
提及这个名字，细微的痛楚无可抑制地窜上指尖。她蜷起手指，但疼痛感依旧顺着手臂流进心脏。
薛景寒也会为她担忧吧。
即便他和她，刚刚经历了一场难堪的决裂。
“嗯……”
身边昏睡的人突然发出了呻吟声。
苏戚睁眼，看见穆念青胸口剧烈起伏几下。随后，他醒了过来。
“苏小戚？”
穆念青嗓音嘶哑，含混不清。他想起身，但力气不足，只能借着苏戚的搀扶勉强坐好。背部伤口碰到石壁，刺激得他面目扭曲。
“狗日的，真疼。”
穆念青骂了句脏话，咳嗽着吐出一口血水来。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苏小戚，你给我包的什么玩意儿，粽子吗？”
苏戚幽幽看了他一眼：“有本事你自己拆了重弄。”
穆念青当然不可能重弄，自顾自笑了半天，身体一歪，靠在了苏戚肩膀上。
“谢谢啊，好兄弟。”
他喃喃道，“今儿这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是卞文修下的手。上次他想杀我，没来得及，这次可算让他逮着机会。”
苏戚：“没事儿，他杀不了你。”
穆念青问：“此话怎讲？”
她慢腾腾回答道：“祸害遗千年嘛。”
穆念青笑得乐不可支。
“讲讲吧，你怎么会来救我？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苏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尽量用精简的言语解释因由。从薛景寒那里偷听得机密，又追着穆念青进入山林。打斗，逃逸，山体塌陷。故事很简单，穆念青安静听完，自嘲般扯了下嘴角。
苏戚没提薛景寒放弃救援一事，但他不是傻子。
对于这位丞相的秉性，他一直看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