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念青已经进入猎场。
青鹿苑地形复杂,适合埋伏暗兵。只需将穆念青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就可以对他进行猎杀。
薛景寒无需想象,都能猜测到卞文修的具体计划。
用猎物引诱穆念青进入埋伏圈,然后动手。如果穆念青没死,也不打紧,逃亡的路线决计藏匿着更多的陷阱。当然,穆念青最好能离开猎场范围,深入山林,如此一来,方便伪造一场意外死亡。
至于穆念青是被野兽撕咬而死,还是落涧身亡,端看尸体伤势如何。
现在苏戚追随穆念青而去,找不到人还好,要真找着穆念青,麻烦可就大了。在绝对的利弊权衡下,卞文修不会顾虑苏戚的身份,只怕要当场杀人灭口。
“路线……”
薛景寒抓住杀戈的手腕,条条青筋自手背暴起,蜿蜒至袖间。“青鹿苑这片山林内所有的出入路线,全部查清楚。再带两队人马,潜入猎场搜寻苏戚和穆念青。”
薛景寒说话时,滚烫的热气自胃管流淌过喉咙,烫得他声音嘶哑,“找到人就护送他们撤退,尽快!”
杀戈不敢耽搁,匆匆离开偏殿。断荆正好回来,与他擦肩而过。
“大人,卞文修要动手了。”
薛景寒闭眼再睁眼,眼底只剩冰冷的杀意。
“都安排好了?”
“已经安排妥当。”断荆禀告道,“大人该去青鹿苑了,如再拖延,恐对大人不利。”
薛景寒无动于衷,视线落在断荆衣摆处。斑斑点点的血迹,印在褐色布料上,如同刺眼的污渍。
那是苏戚的血。
“断荆,告诉我。”他语速迟缓,掺着淡淡疲倦,“你们交手时我离得远,看不太清楚。苏戚她手臂上的伤,严重么?”
他只见到,鲜艳的红瞬间洇染了亮色的衣袖。断荆那一剑,不仅刺伤了苏戚,也刺进了他的眼球,将视野搅成混沌一片。
断荆咬牙答道:“伤势约一尺,深半寸,已见骨。”
“是么?”
薛景寒轻轻应了声,面上不见喜怒。
“……她一定很疼吧。”
猎场外的酒席,依旧热闹平和。美艳的宫女们替大臣斟满酒盏,迈着细碎的莲步娉婷离开。沈舒阳捏着青玉酒盏,要笑不笑地对卞文修说话:“太尉且尝一尝这新上的酒,今年乌山进贡的珍品。”
卞文修低头称谢。
“提起这乌山,朕倒想起来,年前太尉主动请缨,带兵镇压乌山疫病。劳心劳力许多日,实在辛苦。”
沈舒阳话里有话,明褒实贬。
卞文修接了这个棘手活儿,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百姓有怨言很正常,他事先做好了准备。没曾想半路杀出来个莫余卿,治病救人大有成效,活生生打了他的脸,并险些把帝王的脸面也摁在地上擦。
莫余卿是丰南王的女儿,她收揽的人心,自然归到了丰南王手里。就算沈舒阳下旨夺功,舆论上也已经输给了丰南王。
沈舒阳的憋屈劲儿,只能往卞文修身上使。
“未央这丫头有本事,可惜偏偏是莫望的孩子。父女流一样的血,向着自家人也说得过去。”沈舒阳喝了一口酒,嗤笑道,“太尉办事有些糊涂,朕瞧着,倒像是处处为外人考虑,分不清自己姓什么了。”
他一心认定卞文修与丰南王结党。卞文修没将疫病处理好,在沈舒阳看来,就是为了衬托朝廷的无能,给丰南王当垫脚石。
人一旦有疑心,看什么都不对味。
卞文修深知沈舒阳的脾性,他不能让卞家坐以待毙,所以才会跟丰南王联手。谁能想到莫望这么废物,敌不过年纪轻轻的穆念青。现在还得他自己收场。
卞文修掩盖住阴冷的情绪,平静告罪:“臣力有不逮,让陛下失望了。”
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缓缓叹了口气,“如今臣年岁已高,头脑的确糊涂许多,比不得年轻人了。有时晨起恍惚不知梦醒,姓卞还是姓黄,早晨抑或黄昏,一概辨不清楚。却还记得端正仪容,思虑朝政之事,为陛下分忧解难。”
这话说得忒肉麻,旁边苏宏州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默默放下杯子,半是忧伤半焦躁地继续走神。
戚儿还没出来,姚家的小子也不见踪影,该不会在林子里出啥事儿了吧……
穆念青进去小半个时辰了,估计捞了挺多好东西。这小子贼精贼精的,身手又好,其他人根本赢不了。等今日酒宴散了,领穆念青去家里坐坐,将军府也没个亲人在,怪可怜的……
莫望死了,几股残兵还没剿灭,明儿穆念青就得出城继续打仗了。要说陛下也心急,啥时候不能庆功呢,连日不让人休息……
说起来,薛相怎么还不露面?他酒量没这么差啊,简直明目张胆躲清静,太无耻了。
苏太仆深深唾弃未来女婿的偷懒行径。他神思不属,自然没注意到席面上暗藏的杀机,也顾不上细品沈舒阳和卞文修话里有多少刺探交锋。
总归当场打不起来的。
苏宏州漫不经心地想。
此时,卞文修起身,恭恭敬敬双手碰杯,对沈舒阳敬酒。
“臣感念圣恩,然年老体衰,秋猎之后,请容臣告老还乡,将这把老骨头葬于故土……”
苏宏州惊了。
周围的低声细语瞬间消失,所有人盯着卞文修。
沈舒阳没把太尉乞骸骨的行为当真。借着抿酒的动作,他遮掩住唇角的冷笑。
想全身而退?可能么?
登基二十余年,若说卞文修教会他什么,就是狠心。
对任何祸端危险,都要斩草除根。
正如建宁一八年昌宁节,他和卞文修假传旨意,将季家满门抄斩。随后多年,以谋逆的罪名,接连处置无数难以掌控的官员。
现在卞文修起事失败,也该得到相同的下场。
心里这么想,面上还得摆出真诚的愧疚来。沈舒阳叹道:“太尉莫要自责,方才是朕说重了,大衍如何能没有太尉。这酒,朕喝了,此事休要再提。”
他举起酒盏,徐徐饮尽。
卞文修盯着沈舒阳喝酒的动作,眼神愈发锐利。见沈舒阳喝完,他扯开嘴唇一笑,也将杯中酒灌进咽喉。清凉酒液入肚,窜起炽热的温度。
啪嗒。
液体滴落杯底。
下雨了?
卞文修低头,看见手背流淌的黑红血水。啪嗒,啪嗒。更多的血落了下来。
姚承海第一个察觉不对,惊叫出声:“卞大人!”
席面顿时陷入混乱。离得近的,清楚看到卞文修口鼻冒血,整张脸变得煞白。
卞文修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将目光从酒杯移开,望向沈舒阳手里的青玉盏。
“不对……”
不对。
毒是下给沈舒阳的。不可能出错。
怎么自己喝了呢?
卞文修手一抖,杯子咣啷落地,砸成碎片。
碎杯,是动手的暗号。
他站立不稳,向后退了几步。近卫来了,和先前计划的一样。不,不需要来!
卞文修奋力挥动手臂,然而身体被宫侍扶住,软塌塌难以动弹。带刀的羽林卫包围了营帐,他睁大眼睛,想让这些人退下。沈舒阳没中毒,强行羁押君臣并非良策——
有人贴着他轻声笑语。
“大人莫慌,您仔细瞧瞧,羽林卫还是您的羽林卫么?”
卞文修心下冰凉,撑着最后一丝意识,环顾四周。
他的人被换走了。
这里……
没有他能驱使的人。
鸩杀沈舒阳,羁押在场臣子,以护驾之名除掉所有敌对者。杀死穆念青,接管衍西军……他的计划一气呵成,却在敬酒的间隙出了岔子。
是谁?
谁反将一军?
卞文修挣扎着张口,名字呼之欲出。
“薛……”
他没能说出任何话来。大量涌出的鲜血,堵塞了肿胀的喉咙。
此时此刻,青鹿苑西山小路上。薛景寒策马疾驰,对断荆的阻拦声置若罔闻。
“大人,回去罢!”断荆骑着马,紧紧跟随其后,“卞文修鸩杀天子,成与不成,您务必在场!否则这下毒的嫌疑,就会牵扯到大人身上!”
卞文修中毒是铁板钉钉的结果。涉及到搜查凶手,作为太尉的最大死对头,薛景寒如何能玩失踪?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乱跑啊!
断荆急得呕血。
半柱香前,杀戈送信回来,将猎场以及周围山林的地形图交到了薛景寒手中。并告知薛景寒,穆念青已经与苏戚会合,且身负重伤,目前向西南方向逃亡。
薛景寒当即进山,选了西面的山路,打算亲自接应。他绕开了猎场入口,沈舒阳和朝臣们对此毫不知情。
疯了。
简直疯了。
断荆几欲咬断牙齿。
为个苏戚,薛景寒竟然要亲涉险地。
这根本不是薛相平时会做的决定。丧失理智,不分轻重。
就算丞相的私兵就在前方,也不该如此莽撞。万一路上有个闪失,谁能承担后果?
更别提太尉那边还乱乎着呢。
断荆现在很后悔。
他原以为,薛相永远冷静,任何事情都不能搅乱这个人的理性。
他错了。
真的。
他就该一开始杀了苏戚。在苏戚第一次来落霞庄时,或者更早些,当苏戚喝醉酒对着薛相发疯的时候……
断荆思绪乱糟糟的,眼底热意涌动。他凝神望向前方,登时肝胆俱裂。
“大人小心——”
一支利箭从林中射出,瞬间穿透薛景寒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