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昭月城不远的一处村落里,薛景寒偶遇了秦柏舟。
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秦廷尉,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农户。守着低矮简陋的小院,半亩方田,日子过得清苦而简单。
许是因为他脾性冷淡,为人怪异,远近邻居鲜少上门。薛景寒路过的时候,他正站在柴门前,和个姑娘说话。满脸缠裹布条,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眸。
薛景寒抬起斗笠,叫他:“秦廷尉。”
秦柏舟闻言挪动视线,不惊不惧,对视数息颔首道:“大人来了。”
他邀薛景寒进屋。那个鹅蛋脸圆眼睛的姑娘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之后,便忙前忙后为他们准备茶水瓜果。寥寥数语间,薛景寒听到了她的姓名。
祝乐。
这可真巧。如果薛景寒没记错的话,前廷尉右监便叫做祝乐,秦柏舟被处斩以后,祝右监辞官离去,不知所踪。记忆中的祝乐应当是个认真清正的男子,与秦柏舟年纪相仿。而眼前这位姑娘,只有十七八岁,活泼爱笑手脚麻利。
二者除名字外,毫无相似之处。
准备好待客的东西,祝乐便关门出去了。薛景寒有心询问身份,秦柏舟却不愿多谈,三言两语把话题移开了。
屋内不必遮掩,秦柏舟拆解了蒙面的布条,谈吐依旧,无甚情绪变化。但薛景寒能感觉到,这人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
秦柏舟有了人味儿。
他们谈起这两年的遭遇。因为都不是热络的性子,简单几句寒暄过后,便不自觉陷入沉默。
“我在昭月城见过苏戚。”
半晌,秦柏舟突兀开口,“那时她正在被人追杀,很是狼狈。”
他用陈述案情的口吻,将当时的场景详细描绘出来,着重点明追杀者的形容打扮,“薛大人,谁要害她?”
薛景寒握着粗陶茶杯,眼球被袅袅热气熏得发涩。许多话堵在咽喉里,压住了声音和呼吸。
他最终还是说了。
从万梅湖魏煊谋害苏戚说起,栾陵祭坛,前世今生,分不清因果的轮回纠缠,螺阳山的大火与伤害,难以摆脱的可怕杀意……一件件一桩桩,全都倒了出来,不曾有半分隐瞒。
他也只能把这些话说给秦柏舟听。
说给一个死人,一个怪人,一个曾经的敌人。
他知道秦柏舟不会把秘密泄露出去。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或者用了更久的时间。薛景寒终于解释完一切因由,喉咙隐隐生痛。他从未一口气讲过这么多的话。可笑的是,他所说的,全是伤害苏戚的理由。
秦柏舟安静听着,艳丽诡谲的眉眼覆着淡淡的霜。末了,轻声道:“那你现在这样,真是活该。”
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谈话。
薛景寒喝了一杯苦得像胆汁的茶,默然辞别。离开时,秦柏舟没有送他,唤作祝乐的姑娘也没有。他和来时一样,盲目而行,不知前途何方。
……
年关已过,薛景寒来到石疙瘩村。
投宿的农家很是热情,给他和杀戈煮了汤饼,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因着他那出众的容颜,招待他的妇人各种惊诧感慨,说石疙瘩村穷乡僻壤少有人来,偏偏半年之内她遇见两个好模样的。
杀戈笑着搭话,问另一个人是谁。那农妇便讲起夏天的事情来,说有个临溪县的可怜妇人,嫁给负心汉后被强行休弃,带着孩子投奔娘家,结果路上被劫匪险些夺了命,孩子也丢了。逃到石疙瘩村的时候,已然成了个乞丐,浑身都是伤。
薛景寒听着不对,细问了几句,恍然意识到农妇口中的小娘子正是苏戚。
从临溪县到丰南郡,的确很有可能经过石疙瘩村。
围在桌边的孩子们七嘴八舌补充道:“她可好看!像画里的仙女一样!虽然只露半张脸……”
“她给我们讲故事,讲一个流氓皇子弄丢了心爱的美人,拿着绣鞋到处找。”
“那流氓皇子还是个恋。足癖!”
薛景寒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愣怔片刻,反应过来苏戚借着故事拐弯抹角骂他呢。
农妇不知真相,犹自擦拭发红的眼角:“也不知那小娘子是否回了家……好在负心郎早早病死了,她还能再寻觅一门好亲事。”
薛景寒了然。苏戚不仅骂他,还咒他。
只是这些个编造的故事里,听不出多少怨恨愁绪。他能想象苏戚用何等轻松的语调,漫不经心地东拉西扯,亦真亦假地讲述过往的遭遇纠葛。
而真正惨烈煎熬的事实,无人知晓,无人听闻。
苏戚当初是怎样死里逃生的呢?在螺阳山挨了那一刀,如何逃脱追捕,为何不求助穆念青,后来又经历了什么,才辗转回到大衍?
她没有钱,还得防着他,防着一切外来的危险。时隔多月联络到苏宏州,想必一定归家心切,却又在临溪县遭人围杀,跌跌撞撞逃到丰南郡。那些日子,该是何等景况呢?
薛景寒不知道。
他睁着眼睛想了一整夜,把现有的讯息搜罗起来,反复梳理推断,试图描摹出个大概。他记得刈城宅子里飘散不去的药味,苏戚略显消瘦的面颊。记得秦柏舟描述的落魄酒舍伙计,农妇口中遍体鳞伤的假乞丐。
记得月夜里亲手捅进苏戚胸口的那一刀。
记得栾陵城下无数箭矢。
记得他亲口对她说,你为何要醒来呢。
清晨的日光照在窗棂上,外间孩童们嬉笑着奔跑玩闹。薛景寒枯坐床沿,缓缓塌下肩膀,用冰凉僵硬的双手捂住了麻木的脸庞。
他觉得很疼。
丝丝缕缕的疼痛感,钻进指尖,沿着筋脉血管爬过四肢,充斥肺腑,直达心脏。他的皮肤被无形的刀刃剖开,剥离,只剩脆弱柔软的内里,鲜血淋漓地敞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过去的几个月里,薛景寒以为自己已经遭受了极致的痛楚。他因头痛而发狂晕厥,因回忆往事而怅然心痛。可现在他才尝到了剥皮剜肉剔骨的感受。
他痊愈了。
在这个平常而又寂寥的早晨。
他生病了。
因为他终于领悟到自己是个罪人。
“戚戚……”
薛景寒低声唤着,嗓音嘶哑难听。有什么冰冷湿濡的液体打湿了指缝,眼底脸颊均是烧灼抽痛,仿佛碰一碰就会掉下血肉来。
……
苏戚回家的旅程很顺畅。
没有意外,没有危险,简直让人感动。唯一的冲突,还是路过某座城池时,和一家客栈里的伙计打了起来。
打架的原因也很简单。姚常思给苏戚告状,说这是家黑店,他曾被偷窃钱财,不胜凄惨。
于是萧问亭自告奋勇要砸店,拉着断荆在客栈里闹了个天翻地覆。最终掌柜和伙计全部被绑成粽子,吊在牌匾下面晒太阳吹冷风。
姚小公子勉强表示满意。
他们继续赶路,在永安郡外的驿站见到了等候的苏家人。先前在刈城寄出的家书,苏宏州已然收到,后来苏戚回京途中再次寄信,讲明自己不日归来。书信往来不便,苏宏州急急忙忙派人接应,已是开春二月。
萧问亭笑道:“挺好,春暖花开嘛,京城气候好,回家不用吹冷风冻骨头了。”
苏戚瞥他一眼:“那是我家,不是你家,说话不必如此亲昵。”
萧问亭佯装伤心:“祖宗奶奶怎能这么想!你我本是同宗,祖宗奶奶的家,就是我萧问亭的家!”
苏戚:“你把我爹置于何地?”
萧问亭:“苏老爷子就是我老祖宗!”
苏戚:“……”
这小子真是厚颜无耻能屈能伸。
苏戚面上不显,心里自有计较。她私下里找断荆问过话,得知萧氏掳走大衍百姓,在栾陵城内蓄养人牲。萧问亭和萧陈是主要作案凶犯,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断然算不得干净无辜。
这样的人,不能留。
苏家人接到苏戚之后,摆出阵仗光明正大进京。苏宏州被管事搀扶着,亲自到城门外迎接,待见到女儿久违的容颜,老泪纵横哽咽难言。
苏戚怕他身体撑不住,赶紧扶进马车,握着双手轻声细语地安慰。说自己也没受多大苦,就是饿瘦了些,莫要伤心。
苏宏州更难受了。
及至苏府门前,老爷子总算稳住情绪,拉着苏戚的手迈进家门。姚常思陪着苏宏州说了几句话,自觉不能打搅父女俩的相聚,回姚家乖乖领罚去了。苏戚给苏宏州介绍了鱼娘和阿随,萧问亭按捺不住问:“我呢?我呢?怎么不提我呀?”
苏戚哦了一声:“差点儿忘了。”
然后断荆就把萧问亭打晕拖走,送到丞相府关起来了。还很体贴地给狱官送了半瓶缓解毒素的药丸。
萧问亭迷迷糊糊醒来,便发现自己躺在阴冷的大牢里,对面牢房躺着萧迟风和迟梦。
刚好,一家三口齐全了。
“最毒妇人心!”萧问亭委屈,把铁栏杆撞得咣咣响,“明明一直对我很和气!全是骗我的!”
他想不明白,苏戚和薛景寒肯定仇怨至深,苏戚怎能把自己送进丞相手里呢?敌人的敌人不该是同盟吗?
枉他苦思冥想,也领会不到自己真正错在哪里。栾陵驯养的人牲,早就被他忘了个干净。
巡察的狱卒听见萧问亭闹出的动静,理都不愿理。关在这里的萧姓之人都是疯子,脑袋不大正常,还很危险,留着让刑官处置便是。
苏戚在落清园休养了几日,眼见苏宏州越来越精神,心里也高兴。鱼娘和她一起住,园子里的婢女对阿随特别好奇,每天抢着抱来抱去。十一和苏九他们陆陆续续回来探望,见苏戚安然无事,都觉着欢喜。大家闹哄哄叙旧吃酒,喝高了以后,苏九吩咐兄弟按住十一,亲自上手揍。
好像是十一不小心翻乱了苏九给心仪姑娘写的情书,后来还在一次酒醉后说漏嘴,把苏九的秘密泄露了出去。
如今人员齐整,正该好好算账。
一帮人在落清园闹得开心,苏戚倚在鱼娘身上笑着看,这时阿随睁着懵懂的眼睛扑到她膝上,奶声奶气叫道。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