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薛景寒的入住,宅院的氛围挺不自在。苏戚耐不住姚常思整日叨叨,只好亲自去找薛景寒交涉。
彼时,丞相正坐在凉亭里下棋,自己跟自己对弈,棋盘已然陷入僵局。午后凉风阵阵,枯叶落了满地,景色萧条得很。薛景寒披了件天青外袍,神色浅淡,执棋手指泛着苍白的色泽。
杀戈站在旁边,见苏戚带着断荆走来,点点头退到亭外。
苏戚走进凉亭,扫了一眼棋局,对薛景寒说话:“不知薛相打算何时启程?京城事务繁忙,怕是耽搁不起。”
薛景寒抬起头来,淡淡道:“有司直长史督率诸吏,处理政务,御史大夫统筹斡旋,我一时不在也不打紧。若诸事均需丞相坐镇,反倒是大衍的忧患。”
苏戚有点惊讶。
薛景寒其实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体现在政事上,难免殚精竭虑。然而他现在的口气,却仿佛不怎么在乎官场上的事了。
这也是转生阵的后遗症么?
苏戚情绪略有波澜,继而迅速恢复平静。她就殷家黄家之事进行询问,譬如哪些人想要谋害她,其中有无隐秘内情,派出多少杀手,如今丰南郡是否安全等等。薛景寒仔细倾听过后,一一答了。
“除却你遇见的那些,其余的人已经都处置了。殷黄两家已经破败,如今自顾不暇,不会再威胁到你。”他解释道,“苏戚,你在这里很安全。”
但苏戚不打算一直呆在刈城。她眼前晃过汤窦的脸,“鱼钱仙师这层身份,薛相打算如何处置?”
“蛊惑民心招摇撞骗,是为大罪。”薛景寒望着苏戚的眼睛,“但在我看来,鱼钱之举顺应局势,功大于过。”
苏戚知道他雷厉风行打压了其他几个乡县的风气,笑笑道:“薛相待我甚是宽容。”
薛景寒张嘴想解释什么,但又有些无力,转而说道:“汤窦那边,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妥当,不允他构陷推诿,抢夺功绩。”
苏戚:“我要这些功绩也没用。薛相并未对我怀有愧疚关怀之心,不必强行补偿照顾。”
她想了想,又道,“说气话了。若想平安离开刈城,还真得薛相在鱼钱的事上帮忙,我也能少操点儿心。”
薛景寒喉结滚动,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觉得苏戚在说气话。心里在乎,才会赌气,可苏戚眼里坦荡清明,不含半点怨怼。
她不在乎他。
“你放心。”
到最后,他只能说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苏戚记着自己的来意,再次问道:“薛相何时启程?刈城非久留之地。”
薛景寒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尚且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如何能轻易打道回府。
“我……”
话刚出口,薛景寒神情微动,突然抓住苏戚手腕,将她拉向自己。苏戚踉跄几步,身体前倾,额头险些与他相撞。
熟悉的苦香味道扑面而来,掺杂着温暖的气息。
因为离得太近,苏戚能看见他微微颤动的羽睫,浓郁如深夜的瞳孔像落了雨的湖面,泛动着浅淡的涟漪。
她扭头,见一只乌黑粗毛脚的蜘蛛吊着细细的丝线,落在了方才站立的位置。
……
薛景寒率先反应过来,松开了苏戚的手腕。
“抱歉。”
苏戚沉默一瞬,摇头:“没事。”
她的确很不喜欢蜘蛛,住在落清园和薛宅的时候,总要人把园子房梁打扫干净。换做以前,薛景寒如此动作并不奇怪。
但现在的他,怎会在意这些。
“是身体本能。”薛景寒出言解释,不自觉地搓了下手指,指腹仿佛还残留着苏戚手腕的温度。“并非故意要冒犯你。”
看见蜘蛛垂吊而下,他想都没想,就拉住了苏戚。
“哦。”苏戚说话轻飘飘的,“薛相的本能真奇怪。”
听在薛景寒耳朵里,就仿佛嘲笑他行事乖张,螺阳山上捅人挺利索,这会儿倒知道护她了。
薛景寒垂下眼帘。
他该说什么呢?
说先前法阵威力太大,自己不受控制,现在渐渐自由了,感情的缺失欺骗不了身体,所以才会保护她?
说自己如今已经不会庸人自扰,爱便是爱,过往的一切无需否认,他该好好待她,补偿她?
他能把所有的理由铺陈清楚,冷静讲述给苏戚,但这些话没有诚意,她也不稀罕,不在乎。
破镜永难重圆。
也许像她说的,一别两宽才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薛景寒知道,等自己痊愈之后,恐怕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更别提他现在想到和离二字,便会窒息难忍。
“季阿暖。”
苏戚唤他。
“你若认不清自己的想法,就出去走走,散散心罢。”她说,“走一走,看看别人的活法。”
薛景寒定定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好。”
第二天早晨,丞相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苏戚倚在窗前,皱着眉头咕嘟咕嘟灌药汤。鱼娘抱着阿随,问她:“你跟姓薛的说什么了,他走得这么利索?”
私下里,鱼娘对薛景寒并无尊敬或畏惧之情,总是唤作“姓薛的”。
苏戚用手帕擦擦嘴,咬了块黄糖压苦味,含糊答道:“没啥,他那人心思重,我给他指条路。就当贫道我日行一善,为迷途之人指点迷津……”
鱼娘翻了个白眼:“胡扯吧你。”
苏戚不争辩。
她的提议的确随性,没想到薛景寒会轻易遵从。
大概这个人实在过得浑噩,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旁人伸来枯枝,也要当作救命稻草。
若他能早日痊愈,也算好事一桩。现在这个样子,让人生气都生不起来。
“我觉得他挺可怜的。”苏戚笑了笑,有些自嘲,“可是轮不到我来原谅他,关怀他。谁又活得容易呢?只能说造化弄人,遭了这么多罪,连个仇恨的对象都找不出来。”
鱼娘问:“你不跟他讨说法,要赔偿?”
苏戚摇头:“算了,没意思。都过去吧,懒得关心这些破事了。”
她的眉眼挂着淡淡的倦怠。仿佛对过往的一切已不在意。
可是哪能真正不在意呢?鱼娘心里清楚,自从薛景寒来了以后,苏戚晚上总是睡不好,出神的次数也变多了。偶尔还会不由自主按住心口,仿佛疼痛再次归回。
螺阳山受的伤,总归太重了啊。
……
薛景寒一走,苏戚便继续准备回京事宜。
许是汤窦那边得了指示,安插在苏戚身边的眼线都撤掉了。她出入宅院,行止自由,再无束缚感。
刈城内外,关于鱼钱仙师的舆论,正在逐渐消退热度。
苏戚等了四五日,收拾行装带着鱼娘姚常思等人离开。大衍通信不便,她没必要再等北地来人,既然出行无甚危险,身边又有萧问亭和断荆,不如尽早归家。
当然,得悄摸摸地走,别声张。
苏戚换回女子装扮,玉簪罗裙薄粉敷面,谁也不能把她和鱼钱仙师联系起来。
如今的身份是商户之女,拖家带口回京省亲。萧问亭有一手易容功夫,自告奋勇给其他人都画了脸,于是鱼娘变成了苏戚的娘,断荆是兄长,姚常思为姊妹,萧问亭自己是胞弟。阿随倒不需要打扮,路上由苏戚抱着,对外称作幼子。
外加一个口风严实的乳娘,一群人堂而皇之上路了。
女眷乘车,男子骑马。
早晨顺利出城,没受到多少阻碍。城东宅院里的人,都被萧问亭下了药,估计睡到正午才能醒。
车马前行,萧问亭嘴里不闲着,一会儿吃肉干,一会儿敲窗骚扰苏戚。
“苏姐姐,不给薛相打招呼,真的好么?”
苏戚:“难道你要等他回来,一起走?”
萧问亭当然不想跟薛景寒同行。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继续啃肉干去了。
苏戚坐在摇晃的车厢里,闭目养神。
她现在只想尽早回家。
回那个暌违已久的家。
而薛景寒,此时正行走于乡间土路,两侧是排列整齐的田地。
他换上了粗布衣裳,头戴斗笠,脚踩布靴。这样的装束,连自己都觉着陌生。
自从踏入仕途位极人臣,他的生活虽然低调,却不失精致。像农户一般抛头露面,实属难得。
杀戈也依样换了装扮,笑说自己想起了陈县的日子。
陈县么?
薛景寒哂然。他倒不是忆苦思甜,之所以如此改换头面,无非是因为苏戚的话。
苏戚说,季阿暖,出去走走吧,看看别人的活法。
那他就该把自己当作季阿暖,而不是一国丞相。作为一个普通人,四处走一走。
从枣村,到小稷村。过昭月城。
他看见排布整齐的田垄,以及农家堆放整齐的庄稼谷物。看见灵星祠前祭拜的男女,和口口声声感激鱼钱仙师的农户。
他听见稚童传唱谣谚,内容通俗易懂,极易记忆,涵括天文地理,农物耕作。寒门学子手执卷册,爱不释手,夸赞撰写云图的贤人。
夜里在村庄借住,主人提起今年的收成,感慨中不乏喜悦,说老天垂怜,官府有作为,总算能够过个好年。
薛景寒想,苏戚真的做了很多事。
在他错过的时间里,她始终活得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