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苏府时,月上中天。
苏戚洗漱完钻进被窝,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发生了许多乱糟糟的事,又因为是昌宁节,她始终放心不下。闭上眼,就仿佛回到了大雨滂沱的幻境中,看着季远侯府前孤寂的孩童。
越躺越清醒,苏戚干脆掀开被子,偷摸着离开落清园。
苏宏州早就回来了,想必宫中的晚宴已经结束。她娴熟地翻进薛宅后院,给守夜的断荆默默打了个招呼,极其自然地钻进薛景寒的卧房。
断荆气得牙齿嘎吱响,却又无可奈何。
大人纵容着,他能有什么办法。
房内没有点灯。苏戚走进里间,看见桌前坐着个黑黢黢的身影,唤道:“阿暖?”
薛景寒略动了动,有些迟缓地抬起头来。
光线实在太暗,什么都看不清楚。苏戚走过去,在桌上摸索着找火折子,隔了一小会儿,还是薛景寒亲手点亮了烛火。
昏黄的光,渐渐映出他沉寂冰冷的眉眼。像剥离了所有情感的空壳,无端教人心悸。
然而当他看向苏戚时,眼里便生起了细碎的暖意。
“怎么来了?大半夜的,也不睡觉。”
“你也知道是大半夜。”苏戚抚摸他的脸庞,指尖触到一片寒冷。也不知这人坐了多久。“宫里吃了酒,回来也不休息,折腾自己做什么?”
薛景寒伸手一揽,将人抱在腿上,笑道:“你心疼我?所以特意过来看望?”
苏戚顺着他的话说:“是呀,少爷我心疼得紧。”
薛景寒弯了弯唇角,轻声道:“薛某让苏公子操心了。”
却没说为何坐着不睡觉。
“戚戚,我知晓你在云苑把太监推下湖。”他提起晚宴的事来,“其实没必要演戏,那两个太监算是我的人。既然我在宫里,肯定不会让你遇险。”
苏戚晃了晃脑袋:“我不知道。”
“事发突然,没来得及跟你解释。”薛景寒扣紧她的腰,语气不辨喜怒,“沈舒阳最近越发荒唐了。我原先以为他有脑子,近年却成了个夯货。”
提及沈舒阳,苏戚立即想起皇帝头上那顶绿油油的帽子。
“我在云苑躲藏的时候,撞见了一件事。”
她把卞皇后和丰南王的幽会讲给薛景寒听,连带着莫余卿的说辞也转述一遍。薛景寒不免有些惊讶,思量片刻,道:“是我疏漏了。”
“卞晴生未出嫁时,的确与丰南王打过几次照面。或许两人有旧情,也可能是丰南王搭上皇后,意欲利用她谋权篡位。”他对苏戚解释,“太尉未必知晓此事。扶持丰南王登基,可不比侍奉沈舒阳轻松,卞文修不傻。”
即是说,卞氏并未与丰南王联手。
苏戚叹道:“皇后此举不明智啊。”
无论是出于纯粹的爱恨,还是利益的权衡,卞晴生与丰南王私通,只会徒增事端罢了。
薛景寒勾弄着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漫不经心道:“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道理。”
两人又说了些话,苏戚困意上头,不免打了个呵欠。薛景寒把她放进床铺里,离开时,反被扯住了袖子。
“你不睡么?”苏戚睁着眼眸,温言劝道,“也没几个时辰了,哪怕阖眼躺会儿,也比彻夜不眠好。你还得上早朝呢。”
薛景寒嘴唇微动。
“我知道你睡不着。换我是你,今晚也难受,里里外外都不舒服。”苏戚握住他的手,“可是啊,你现在有我了。别总看着过去呀,这么大一活人在你面前摆着呢,你看看我。季阿暖……不,季夏。”
她第一次叫出他的真名。
薛景寒眼睫颤动着,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墨色的浪潮翻涌着,继而恢复平静。
“嗯。”他喉头快速滚动了下,“有你呢。”
薛景寒俯身,含住苏戚柔软的唇瓣,探进去索求更多的厮缠。这个吻不算激烈,但深沉又固执,充满了掠夺感。
苏戚很快失了力气,脑袋里轻飘飘的,分不清身在何处。
薛景寒稍微放开她,声音暗哑:“你先睡罢,我出去交待点事,马上回来。”
苏戚有些失神,下意识点点头。床前的人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远。没多久,果然又回到卧房,携带着一身寒意,宽衣上床。
苏戚摸了摸他的手背,凉的。胸口冰冷,滑落下来的发丝也毫无温度,像蛇的尾梢。
她什么也没说,贴近他的身躯,四肢交缠把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暖一暖就好了。
她力量微薄,但总归能起到点儿作用。
只是片刻也好,把薛景寒从血腥无望的记忆里拉出来。
次日早晨,丰南王携未央翁主辞别天子,返回封地。按他的说法,昌宁节已过,解了心中惦念,不能继续打搅陛下。
他边说边擦拭眼角,沈舒阳甚为感动,执手宽慰许久,两人仿佛最亲近的兄弟。
送完丰南王,沈舒阳回到临华殿,满面倦意躺在榻上,唤东苹端来解酒汤。
昨夜他喝得多,丰南王和几位臣子离去后,因着昌宁节的缘故,又摆了家宴,各宫嫔妃和皇子公主都露了脸。
唯独最小的文嘉,在皇后寝宫里,没有带过来。
苏戚跑了,沈舒阳兴致缺缺,在云苑耗了半夜,才昏沉睡去。今早起来,便觉得浑身不适意。勉强上完早朝,送走丰南王,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东苹亲自奉上解酒汤,又扶着他坐起来。
沈舒阳喝了几口,隐约看见奶娘抱着小皇子进来,伸手道:“朕瞧瞧文嘉。”
这孩子还小得很,皇后经常抱来临华殿,哄他开心。
沈舒阳接过婴儿,随口问道:“怎不见皇后?”
奶娘答:“皇后娘娘许是昨晚累着了,又惦记着陛下要看小殿下,便让我抱过来。”
沈舒阳没多想,用食指点了点婴儿的嘴唇:“小混账,夜里又闹了?折腾母后算什么本事。”
卞晴生宠爱幼儿,在卧榻边摆了小床,晚间常常亲自看护。
就这一点来说,沈舒阳很满意她。
襁褓里的婴儿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小嘴翕张,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沈舒阳蓦地皱紧了眉头。
这孩子……声音不太对。
“怎么哑了?”他问,“昨晚一直哭?”
奶娘明显慌张起来,跪下解释道:“陛下息怒。奴婢实在没办法,小殿下离不得娘娘,昨夜云苑酒宴,娘娘回来得晚,奴婢哄不住小殿下,他便哭多了些……”
沈舒阳闻言扭头,目露疑惑神色。
“皇后什么时候回去的?”
“亥时将尽……”
沈舒阳猛地收紧手指。襁褓中的婴孩似乎感知到疼痛,张嘴哇哇大哭起来。
地下的奶娘摸不清他的意思,想接过文嘉,又不敢,颤巍巍叫道:“陛下……?”
沈舒阳很好地掩饰住眼底的冷意,将婴儿递还给她。
“你说皇后累着了。”他翘起嘴角,意义不明地说,“既如此,朕去看看她。”
奶娘慌里慌张抱好婴儿,跟在沈舒阳身后,跨出殿门。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她与东苹视线交错,然后各自移开。
沈舒阳坐上车辇,直接赶往皇后居住的寝宫。
路上,他始终脸色沉沉,不见喜怒。
昨晚的酒宴,开始没多久,皇后就告退了。说是回去照看啼哭的文嘉。
从云苑到寝宫,乘车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她怎么可能耽搁那么久?
不……应该说,因为什么缘故,耽搁了那么久?
沈舒阳踏入寝宫,迎面望见对镜梳妆的皇后。长长青丝蜿蜒而下,垂落在纤细的腰间。
皇后也看到了他,打算起身行礼:“陛下……”
沈舒阳按住她的肩膀,温声道:“不必见礼。听说你昨晚没歇息好?”
卞皇后微微垂下头颅:“臣妾浅眠,昨儿又喝了酒,难免有些头痛之症。让陛下担心了。”
沈舒阳在身边坐下,伸手揉按她的额角。
“陛下……”
这声音含羞带怯,充满了欢喜。
沈舒阳面上露出些许温情,幽幽叹道:“朕却是忘了,晴生喝不得酒。以前为着一盏酒,还跟朕闹过脾气呢。”
卞皇后神色闪过一丝恍惚。
“都多久的事了,陛下竟然还记得。”
“当然记得。”沈舒阳笑了笑,“那会儿父皇还在,听闻此事,还打趣朕不懂得怜香惜玉,娶了卞家女,都不知道疼人。”
卞皇后怔然。
时间太久了。她只记得,那也是一场宴会。席上宾客敬酒,她作为皇妃,理应持酒答谢。
可她身体娇弱,从不饮酒。
局面僵持不下,沈舒阳笑眯眯地维护了她,人后却摔了袖子。
曾几何时,她也憧憬婚事,对未来的夫婿存着一份期待。然而,他们成亲,不过是出于卞文修的权衡与计算,沈舒阳的攀附和野心。
她是维系五皇子和卞家的一枚盘扣。
新鲜亮丽的装饰品而已。
后来色泽褪去,她便失了光彩,成为这后宫陈旧的摆设。更新鲜的女人住进来,王昭仪,陈美人,虞婕妤……
她又算什么呢。
卞皇后垂着眸子,声音依旧温婉:“陛下待我自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