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看不清他的正脸,苏戚也能辨认出身份。
灯火通明,映照着秦柏舟伤痕累累的身躯,使得白皙的肤色愈发雪亮,道道血口鲜艳惨烈。仿佛一头被捕获的妖兽,剥了爪牙褪掉皮毛,只剩血淋淋的躯壳。唯独胸口微微起伏,昭示着他还存活的事实。
苏戚用力捏了下手指。
她上山时,带了七八个人。
真正进到这楼里的,却只有自己。其余人被带到别处,形似软禁。
苏戚清楚,虽然说是做买卖,到了这种地方,与任人宰割的牛羊并无太大区别。关键在于,接下来怎么行动。
硬抢,显然不可能。
厅堂内,落座者十来人,看着都不像善茬。四周又有许多看守挎着刀枪,靠墙而立。就算勉强闯出去,外头还有哨岗门卒,层层把关。
这种下下之策,原本就不在苏戚的考虑范围内。
她来小粥山,一为确认秦柏舟的安危,一为摸清局势,用计营救人质,哪怕事情不成,也要拖延时间等来官府救援。
秦柏舟还活着。
这勉强算个好消息。
但……
苏戚望着铁笼里的男人,嘴唇渐渐抿紧。
如果再得不到救治,她也不能确定,秦柏舟还可以撑多久。
“大哥。”满脸胡髯的壮汉走上台阶,对那个削苹果的人说话,“人带到了,就是我先前说的,自称太仆独子,想出重金买那狗官。”
喀嚓。
最后一片果皮掉落。那人将匕首插进果核,扭头看了苏戚一眼,嗤笑道:“我这寨子最近倒像开了光,先是廷尉,现在又来个身份尊贵的公子哥儿。”
“财运亨通嘛,正是送上门的喜事。”苏戚上前几步,站在正中位置向他作揖,含笑说道,“苏戚见过寨主,各位兄台。”
她直视着台阶上的人。这个所谓寨主,身形不算特别壮硕,但脖颈手臂处都盘踞着蜿蜒的青筋。据说天生神力,又习得一身精妙的凫水技艺,附近乡县的人,便都唤他“潜江龙”。至于真名么,恰恰相反,叫做田爬子。
——学名鼹鼠。
鼹鼠,啊不,潜江龙田寨主居高临下审视着苏戚,语气傲慢:“你要买那个姓秦的?”
“是。”苏戚回答,“寨主要是愿意,不如和我谈谈价钱?做买卖嘛,痛快的话,先前的订金,就当送给各位买酒吃。”
坐在两侧的水匪们显然有些躁动。
这个肥得流油的富贵公子,上山时足足送了一千金。哪怕把白水安城两县掏空,也凑不出这么多。
然而,在苏戚口中,千金巨财,不过是随手可赠的买酒钱。
如果交易能成,又该有多少金银送进营寨?
底下几个坐不住的,立刻拍着扶手站起来,冲田爬子嚷嚷:“大哥,就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狗官,留着也没啥用,干脆卖给他吧!”
“就是,兄弟们好久没见荤腥了……”
“本来日子就不好过,老天爷还不长眼,洪水一淹,远近这些地方穷得裤子都穿不上!”
眼见气氛越来越浮躁,田爬子猛地投掷匕首,削好的苹果连带着刀刃一齐飞了出去。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这匕首不偏不倚落在苏戚面前,刀刃深陷地面,与脚尖仅隔半寸距离。
果肉四下飞溅,沾到苏戚脚背。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匕首,慢条斯理抬起脚来,抖落果肉碎屑。
“别吵吵!”田寨主低喝着,眯起眼睛问苏戚,“你为何要买他?”
苏戚微笑:“自然是因为我中意他。美人么,多花点银子也值当。”
寨主来来回回打量苏戚:“你喜欢玩男人?”
苏戚颔首:“我的确喜欢男子。”
下首有人扯着粗砺的嗓子叫唤:“大哥,他路子跟咱不同,爱走后门儿!”
厅堂内哄笑声起。
田爬子却没笑,扯着脸颊肌肉说:“怕不是趁机捞人,救这狗官罢!一个廷尉,一个太仆,全他娘是京城里吃香喝辣的贵人!恐怕我把他给了你,转头这小粥山就被清算!”
苏戚纠正他:“不是太仆,是太仆之子。我嘛,不懂官场那些,你说的情况更不可能发生。说实话,这周围郡县,恐怕还不知晓廷尉被抓呢。”
对方不依不饶:“别人不晓得,你怎么知道他在小粥山?”
“意外之喜而已。”苏戚笑了一声,目光扫过角落兽笼,“廷尉貌美,可惜性子太冷。平时难以接近,如今离京来江泰郡,我便一路追赶。到这白水县,才知道人被劫了。各位兄台办事不谨慎啊,抓个人,还被过路的瞧见。我花重金买到消息,这才上山找你们要人。为表诚意,知情人也在我那儿扣着呢,您几位愿意做这买卖,我就敢担保,廷尉被劫的消息,传不到任何人耳朵里。”
言下之意,如果买卖不成,小粥山水匪劫掠朝廷命官的事,就不再是秘密。
田爬子浑身杀意陡现。
“你在威胁我?又或者……哄骗我?”他逼问道,“我如何信你带他走后,不会有官兵围剿小粥山?”
“我不带他走,难道小粥山就太平么?”苏戚反问,“现在有水患,郡县官吏无暇他顾,可桐江的水总会退下去,到时候堂堂廷尉在白水县郊失踪,你觉得没人来查?恐怕第一个要剿的,就是你这小粥山!”
话音落时,满座皆起,抽出刀剑武器对准苏戚。
她用手指拨开面前刀刃,叹口气道:“寨主可是误会我了。我这人吧,做事只为自己开心,别的一概不管。想要什么东西,总得拿到手,不拘什么法子。钱无所谓,你小粥山太不太平,也不关我事。不过,为了买这个人,我倒愿意帮诸位一把。到时候,既没有官兵上山清剿,也不会被廷尉事后追究。”
田爬子下意识问话:“怎么帮?”
“于各位而言,廷尉活着,死了,都是个祸患。但他到了我手里,可就不一样了。”苏戚望向兽笼中的男人,牵起一边唇角,轻声细语道,“性子再冷再烈的美人,总归也能驯服。抽了他的脊梁,打断硬骨头,最后他还得跪着求我的爱怜。一旦成了听话的狗,就得乖乖听主人的话。”
她语调缠绵,却又阴毒至极。
周围人没太听懂话里隐晦的含义,但看得清苏戚面上的表情。
那是痴狂,贪恋,以及想要施虐的兴奋。
他们杀人劫掠,或者逛窑子的时候,也会有类似的情绪。
厅堂内的氛围悄无声息发生了变化。从针锋相对,到揣测犹疑,不过一瞬间。
“把人给我,我会让他听话。小粥山和廷尉的冲突,就当从未发生过。”苏戚回转视线,看着田爬子,“你们得钱,保命,我带走他,从此相安无事。这桩买卖如何?”
苏戚确信,对方脸上有所松动。
但他最终没有给准话,坐进宽椅里翘起了腿。
“不急,反正这几天山脚全他娘是泥水,你也不好走。既然都来了,住上几天,人先送你玩玩。毕竟苏少爷也是付过钱的。”田爬子挥手,示意手下兄弟打开铁笼。“你且好吃好喝住着,等水退了再下山。也好让兄弟几个看看,这种刀枪火棍都打不出半个屁的硬骨头,能不能变成听话的狗。”
吊在笼子里的男人手脚被解开,从笼子里拖拽出来,扔在苏戚面前。他似乎对周遭情况无知无觉,静悄悄伏在地上,手脚微蜷。白皙的脖颈处,紧紧嵌着捕兽用的铁制项圈,其间又连接着一条粗长锁链。
苏戚从未见过秦柏舟这般狼狈模样。
她闭眼又睁眼,将冷意压制下去,在众匪徒审视的目光中,开口问道:“有酒么?”
离得近的人解下腰间酒囊扔过去,嘴里犹自嬉笑:“这可不能随便喝,烧喉咙的烈酒,第一次喝小心穿肠肚烂!”
苏戚稳稳接住,扯起嘴角道:“正好。”
她拔开塞子,将烈酒尽数倾倒在秦柏舟身上。冰冷酒液流淌过皮肤,刺激着所有裸露的伤口。男人几乎在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十指死死抠着地面,如同濒死挣扎的兽。
他没有嚎叫,或者呻吟。只在极致的痛苦中,浑身颤抖着,发出破碎的喘息。
苏戚蹲下来,扯着锁链逼迫秦柏舟仰起头来,贴近他的脸,柔声说道:“廷尉大人喜欢么?往常我就想,这样的皮肤,配红色最好看。”
秦柏舟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正在向外溢血。由于浸润了酒液,他的身体几乎遍布红色,活似血水里捞出来的残骸。
饶是见惯了惨烈场面的水匪们,也不禁头皮发麻。
如果说,刚刚苏戚的话,他们信了五分,那么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确信,眼前这位衣着光鲜看似柔弱的少年郎,是个天生的施虐狂。
无他,只因为苏戚在折磨秦柏舟之后,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缱绻的笑意。
“寨主,可否让我带他回房?”苏戚扬声叫道,“好些日子没见廷尉,我思念得紧。”
田爬子没吱声。一名看守走过来,伸手要拉扯秦柏舟脖子里的锁链。苏戚挡住他:“不行,这人现在归我。”
说着,她拦腰抱起秦柏舟,笑道:“还请前面带路。”
身形稍显纤弱的少年,抱着几近赤裸的成年男子,这画面似乎哪里不太对,但囿于苏戚的气场,竟然一时间挑不出毛病。
人们目送她离开。先前带苏戚进来的胡髯壮汉跳到田爬子身边,悄声问道:“大哥,真让他把人领走?”
田爬子看着苏戚远去的背影,磨了磨牙槽:“急什么。先让人出去打探打探,挖出这苏戚的底细,看他是否说真话。待会儿你跟上去,不要声张,瞧他们在屋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打架吗?
壮汉口吐怨言:“我鲁老三不爱看男人走后门……”
田爬子一巴掌就呼噜过去了:“再啰嗦我先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