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妇人正抱着婴孩晒太阳,闻言翻了个白眼:“回来就回来呗,你不说我也看得见。”
她穿一身深青布袍,衣摆鞋面沾染尘土。头发已然花白,用碧玉簪子简单挽起,露出略显沧桑的面庞。柳眉,吊梢眼,唇角习惯性地向下压着,全然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
年轻人笑了笑:“我若不打招呼,怕鱼娘的镖刀已经飞过来了。”
鱼娘不以为意:“这不是没动手么。”
她将襁褓中的孩子塞给对方,“正好你回来了,赶紧让我松快会儿,这小子越来越沉了,我老胳膊老腿抱不动。”一面说着,一面抢过酒食,低头闻了闻,“苏戚,你哪里买的酒?闻着就不好。”
苏戚任由她抢了东西,抱着婴孩在狭窄的院子里转了两圈。没多久,怀里的孩子挣扎起来,从嘤嘤哼叫到嚎啕大哭。
“不是那么抱的,教你多少次了。”鱼娘拎着酒食回屋,边走边数落,“小孩儿腰软,你得托着屁股和头!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还嫁过人,竟然什么都不懂……”
苏戚动作笨拙地调整姿势,小声嘟囔:“可我没生过孩子嘛。”
她把婴孩抱进屋。地上架着个红泥小火炉,鱼娘就坐在旁边吃苏戚带回来的菜,时不时灌口酒。
炉上坐着锅,锅里有温热的米粥。苏戚腾出手来,舀了一小勺粥,先自己试了下温度,然后喂到婴孩嘴边。
“他怎么不吃?”
苏戚尝试片刻,怀里的孩子始终不肯张嘴,圆脑袋左躲右躲的,眉毛皱得死紧。“以前不是吃得挺好么?”
炉边的妇人风卷残云解决掉炸鱼,用帕子抹抹嘴,长长舒了口气:“你别喂了,他不想吃。”
苏戚只好丢了勺子,不甚赞同道:“阿随学会挑食了,此风不可长。”
“什么挑食!”鱼娘只觉无法沟通,捏着鱼骨头往她身上扔,“自打我在螺阳山捡到你俩,这短命的孩儿就喝过草汁和米粥!五个多月了,连口奶水都没吃上!”
说着说着,又忧愁起来,“得喝奶水啊。这孩子本就体弱,不知生下来受了多少磋磨。”
苏戚一时不言语。
抱着的婴孩出身不明,只知道和那个阴毒女人脱不开干系。
万梅湖初次见面,苏戚接过襁褓,看见面黄肌瘦的孩子身上扎着许多银针。螺阳山再度相逢,那女人又要使针。
苏戚忍不住出手相救,却害自己一同滚落悬崖。重伤昏迷一整天,夜半醒来时,看见灰蒙蒙一片。
……我瞎了?
这是她当时第一个想法。
然后才察觉身上压着泥土与树枝。呼吸很勉强,也没力气爬起来,只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不及判断形势,她便再次昏厥。
再醒来已经是半个月后。身体缠满了麻布,嘴里塞着苦涩发麻的药草团儿。能望见头顶落灰的房梁,亦可听闻屋外遥遥人声。
两鬓斑白的妇人立于窗前,轻声哄着怀里的孩子,注意到苏戚动静,回过头来冷淡出声。
“你醒了?把诊金付一下。”
这便是苏戚和鱼娘的相识。
……
鱼娘即将跨过不惑之年,然而做事任性得很。她自称神医,说自己有妙手回春的大本事,常年走南闯北救济世人。唯一的缺点是没有钱。
没钱,但嗜酒如命。难得治病赚点儿酬劳,转头就掏给了酒楼酒庄,换来半坛酒,醉饮到天明。
也因为没钱,平时她就爱到处跑,往山里沟里跑,寻觅珍稀药材卖银子。
衍西军围杀萧氏魏氏的时候,鱼娘已经在螺阳山转悠了四五天。为了一味“苦天箩”,她身涉险地,避人耳目,眼瞅着就快找到这药草,崖顶有人从天而降,将花花草草压了个稀巴烂。
想起这事儿鱼娘就来气,总要锤床:“就和我隔着半里路!半里路!我走到那条破沟里,看见你俩还活着,大发慈悲把人捞起来,转眼就瞧见底下压烂了的苦天箩!早知如此,谁要救你?”
总之人还是救了。
据鱼娘说,当时坠崖的三个人里,面容尽毁的女子折断了脊椎骨,当场死亡。小孩儿身体轻,又落在松软的树枝和泥土中,勉强捡了半条命。而苏戚,因为身着铠甲,落地时有那女人当垫子,所以也没死。
真是福大命大。
鱼娘捡到苏戚的时候,衍西军已经撤离螺阳山。她及时护住苏戚心脉,拖着人走啊走,累了就地歇息,渴了嚼草叶吃。那株被砸得稀巴烂的苦天箩,几乎全塞进了苏戚嘴里,权当废物利用。
也亏苏戚胸前的伤势并不致命,奄奄一息间,靠着这千金难买的药材吊回了命。
第一次苏醒,认识了鱼娘。没来得及交待情况,便再次昏迷。
此后,苏戚一直昏昏沉沉的。偶尔醒来,看见周围不同的陈设景致,没说几句话又睡了过去。
睡梦间,还能听见鱼娘的咆哮。
“先说清楚你是谁,我好上门讨酬金啊!天天赖着我算怎么回事!”
苏戚意识很混乱,但依旧不自觉地想笑。
她在疼痛苦楚与孤立无援中,得到了这一丝善意的温暖。
鱼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甭管怎么埋怨,总归照顾着一大一小。从大衍边境到隆水,青川,再到胡郡,她扮作携家带口投奔远亲的妇人,靠着出色的演技混过一个个关卡,又走街串巷寻人治病,弄些银钱维持生计。
富贵人家她不登门,也没机会进去。能让她挣钱的,多是贫苦百姓,所以根本赚不来几个钱。
苏戚养了两个多月,逐渐可以起身,说话也无碍。便要写信给京城苏家报平安,顺便让老父亲派人来接。
因为顾忌薛景寒,她留了个心眼,书信没直接寄到苏府,而是捏造假名,送给永福钱庄做账房的苏九。
毕竟薛丞相手眼通天,万一知道她还活着,再动杀心怎么办?
然而家信寄出,犹如石沉大海。
苏戚等了很久,直等到鱼娘兴奋劲儿过了,钱也花光了,太仆都没有传来音信。
鱼娘叹口气道:“你这太仆之女,中看不中用啊。”
此时京城流言甚多,苏戚声名狼藉,胡郡亦有传闻。鱼娘只当她被薛相厌弃,苏家无颜收留,只好继续带着她辗转各地。
……
第四个月,苏戚能够独自行走了。不用扶墙,不用拄拐。但坚持不了太久时间。
她重新缠起胸,换回男子装扮,将染色的药汁涂在脸上。鱼娘出诊的时候,她负责照顾孩子,鱼娘喝醉了发疯的时候,她得帮忙收拾残局。抽空练拳习武,希望早些把身体养好。
有次鱼娘看见苏戚精疲力竭瘫在地上,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弄了柄剑回来扔给她。
不算什么值钱东西,但苏戚很高兴。
晚间她再次修书一封,寄给东厩当值的十一。
至于十一有没有收到,苏戚不得而知。她跟着鱼娘进入乌山郡,听了满耳朵关于自己的传闻,方知晓京城热闹至此。
“别愣神。”
鱼娘打断苏戚的沉思,郑重其事道,“我们得给阿随找个乳母。”
阿随是当初一同坠崖的婴孩。因身份不明,小袄里绣着个“随”字,所以苏戚和鱼娘都唤他阿随。
苏戚沉吟道:“乳母啊……”她的目光下意识停留在鱼娘胸前。
鱼娘眉毛倒竖:“你看我作甚!老娘都快四十了!”
苏戚:“……”
“……我没这个意思。”她轻咳一声,“不过,雇乳母得花钱,咱们还有钱么?”
这问题问得好,杀人不见血。
鱼娘不吱声了。
半晌,她狠狠拍下筷子,喝令道:“把孩子放小榻,你躺下,该施针了。”
苏戚从善如流爬到了床上,解开衣衫和裹胸布。胸口的刀伤只剩一道浅浅的粉痕,无从想象当时经历了怎样的锥心之痛。
鱼娘摊开金针,屏息凝神刺入苏戚身体各处穴位。细细的疼痛从骨缝里生出来,带着难以抑制的痒意。
“这里痛么?”鱼娘手里动作着,一边观察苏戚神色,“这儿呢?痛就说。”
苏戚跟着鱼娘的言语,偶尔点头,时而摇头。待施针结束,浅淡的下唇已经咬出血色。
痛肯定会痛。
她摔断了好几处骨头,心口也受伤。至今脊背肘弯的擦伤没有彻底褪掉。
半个时辰后,鱼娘收了针,手法熟练地揉搓苏戚右腿膝盖。
“你记着点儿,以后每天自己这么揉一刻钟。”鱼娘说,“已然落了病根,不好好注意着,下雨落雪的时候能把你疼死。”
苏戚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受过箭伤的右腿,低低嗯了一声。
“今天,酒客们聊起我了。”
她提起酒楼的见闻。
“哦。”鱼娘兴致缺缺,“聊什么?笑话你勾三搭四枉为人妻?祸国殃民害了穆将军?”
苏戚抿着嘴角笑起来,眼里似有亮光:“不是啊。”
“他们夸我呢。”她颇感奇妙,“以前总挨骂,听人夸赞感觉还挺稀奇的。虽然有些言过其实……我家那老爷子听了,大概能开心点罢。”
苏戚从不觉得,自家老父亲是看重名声甚于女儿的人。
她寄出的家信没有回音,定然遭逢了什么意外。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倒是离平阳郡近些,平阳郡守是苏太仆的兄弟,或许可以投靠。
说起来,她也给衍西寄过信。
同样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