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穆念青真收到了信,不可能没动静。
所以应当也是出了变故。
其实这种情况算不得奇怪,大衍疆域辽阔,书信往来并不方便。若她顶着苏戚的名头,各处驿馆定然小心对待信件,生怕遗失损坏。以前给鄄北寄信寄东西,就比较顺利。
但现在苏戚必须谨慎。
她无从判断薛景寒的心理,不知这个人如今什么想法,是否打算赶尽杀绝。
为了自保,她只能改头换面,慎而又慎,用迂回不起眼的法子联络最亲近的人。不说帮不帮自己,总得让他们知道人平安无事。
上一封家书时隔半月,算算日子还没有送至京城。苏戚决定再等半个月。
她在信里写一切安好,含糊其辞地略过了不归家的原因,只说和薛景寒发生一些龃龉,目前遇到困难,不方便自己回去。因为即将前往乌山郡,如果家里派人来接,就去郡外官道最近的驿馆,放出征收军马的消息,她自会前去。
苏戚特意嘱咐,莫要对外宣扬她的下落,接人也一定要做些伪装。其余事宜,等她回家后仔细解释。
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除了不愿惊动薛景寒,也是为苏宏州着想。太仆脾性耿直,若知晓她被薛景寒捅刀还追着杀,铁定要闯进薛宅大闹一通。
薛景寒心思难测,苏宏州过去算账,且不说能不能闹出结果,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可就麻烦了。
苏戚不敢赌。
她尚且不知道薛景寒已经去苏府谢罪,借以平息京城内外的流言。但就算知道了,她也得给他的行为意图打个问号,推敲审视。
毕竟,现在的薛景寒已经不是过去的薛景寒了。
他也不是巫夏。
那他是谁呢?
苏戚想不分明。
昔日的爱人变得陌生,而她还不知道,该用什么眼光看待他。
好在苏戚有很多事需要操心。她身体孱弱,病痛尚未消退,还得分神照顾饥饿的阿随。自从能正常行走,便和鱼娘互相帮扶,勉勉强强过着平淡的日子,练剑打拳扎马步,努力让自己好起来。
让自己好起来——这是目前最重要的。
说起来也挺讽刺。从永熹年间回来的苏戚,情绪一直都不大正常。直至薛景寒亲手捅了她一刀,活着的真实感才重归体内。
大抵人在接近死亡的时刻,最能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
大衍的皇帝“病了”。
这病,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数数日子,大概是从薛丞相返回京城以后开始的?总之内侍和太医的说法是,陛下忧思过重积劳成疾,须得好生休养。
从此君王不早朝,宣德殿再没出现莫余卿的身影。凡有奏章政事,择其轻重,交由丞相和御史大夫处理。
大臣们也不是完全见不到莫余卿。
每隔十天半月,他们进宫看望天子,表忠心示关切,顺便探探情况什么的。莫余卿倒的确是个病样子,常常躺在榻上,有气无力地夸赞几声,把人赶出去。当然这个过程必定伴随着她对丞相的感激与信任,比如长袖掩面哭薛景寒操劳艰难,望诸位臣子竭诚分担重任,或者长声叹息:朕有丞相此生再无他求!
反正多说好话,不给薛景寒找麻烦,否则麻烦就要找自己。
等大臣们依依惜别走了,莫余卿才能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颓丧地仰望虚空。
病个屁啊病,她是被逼的。
谋害薛相不成,反让衍西军倒戈丞相,杀死萧氏族人,什么精妙的兵法器图,栾陵武库搬运回来的宝贝……总之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全被薛景寒和穆念青瓜分啦!
丞相当初特意进宫见她,讲了个栾陵遗民觊觎中原于是蛰伏三百年渗透朝堂的故事,讥笑她被萧煜当刀子使,关键还没使成功。
成王败寇,莫余卿只能躺平任嘲。
关于巫夏的事,薛景寒只说自己和当年的大宗伯形貌相同,所以被族人当作转世,借机掌控局势,诛杀异心之徒。
个中详情,并未对莫余卿说明。
所以当她仰躺着思考人生的时候,总想破口大骂,骂这人世不公,什么巧合好事都让薛景寒撞上。她呢?拥趸稀少,看起来最好用的萧煜是个捉摸不透的疯子,现今也被薛景寒下了狱。
唉。
某日,莫余卿再次反省完毕,抬手招人来:“承福啊,给朕倒茶。”
被软禁的生活虽然枯燥,好歹不算遭罪。
既然暂且平安,她就得好好活着。
太监承福应声而来,将沏好的茶水倒满杯盏。莫余卿不看他,话却是跟他说的:“还没有苏戚的音讯?”
承福俯首道:“回陛下,没有。”
苏戚未曾回到薛宅,亦不在苏府。
哪怕是流言最猖獗的时候,当事人也没在京城露面。
“这就怪了……”
她自言自语。
薛景寒对妻子的情况闭口不谈,莫余卿现今不知道苏戚是生是死,发生何事。看起来这对恩爱夫妻似有情变,难道真是因为穆念青?
一想到自己可能破坏了薛苏的感情,莫余卿就想笑。
可是,打探不到苏戚的情况,她的笑意便不够轻松舒畅。
“朕很挂心苏娘子啊。”
莫余卿说着,神色隐约恍惚。
她难以忘怀那个站在桃树下张开双臂的年轻人,每每想起来,都不免怅惘失神。
可是她的感情只有这么多。半只手掌就能拢住。
而权势与野心,长在她的骨髓里,流淌在血液中,支撑着她一路走来,从柔弱可欺的宗室之女到临朝的君王。
她不愿后退。
……
苏宏州也躺在家里养病。
他是真病。
之前苦苦支撑着,亲自去衍西问询穆念青,想知道女儿的真实情况。而穆念青对着他行跪礼,说自己没能照顾好苏小戚。
提及螺阳山发生的一切,年轻的将军双拳紧攥,额角青筋迸现。
苏宏州则是不敢置信,呆愣着站了很久。
他不知道苏戚溺水不醒,薛景寒带人出去治病。也不知道苏戚醒来后,竟然被性情变化的薛景寒捅刀子。螺阳山埋葬了许多士兵,也许他的女儿也在其中。
想到此处,苏宏州哇的吐出血来。
穆念青照顾数日,他堪堪能动弹,便乘车赶回京城,质问薛景寒。无奈心肝大恸,只抽了一顿鞭子,自己反而昏厥了。
此后缠绵病榻,整个人仿佛失了魂。夜里做梦,常看见苏戚浑身是血,缩成小小一团,低声啜泣。惊醒时,老泪浸湿枕头。
苏宏州不愿相信苏戚死亡。他派人去关外寻找,至今没有结果。每一天都变得极度难熬,极度疲累。他没有心力爬起来与薛景寒斗,斗也斗不过,难不成能杀了丞相吗?活着只是难耐的煎熬,只为等一个好消息,一个关于苏戚的好消息……
仲夏时节,苏十一回来了。
苏宏州对苏戚曾经挑选的这些儿郎没有太深印象,只记得十一是个又高又瘦的猴儿,有点咋咋呼呼的。然而正是这个十一,兴冲冲跑进苏府,门都顾不上敲,直接闯进屋里来,将皱巴巴的信件塞到他手边。
“老爷!是公子的信!”
时隔几年,十一仍然没能把习惯改换过来,依旧称呼苏戚为公子。
苏宏州睁着浑浊的双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谁的信?”
“公子!公子寄来的!”十一咧开嘴,露出白亮的两排牙齿,“寄到东厩了,署名是假的,用了我以前的诨名儿……我就猜是不是公子的信,一拆开果然没错。”
这会儿苏宏州也顾不得计较许多,要管事把他扶起来,展开薄薄的信纸仔细读字。两页纸的内容,老父亲反反复复读了十几遍,手抖得抓不住东西。
“好,好啊……”
他险些要哭出来。
待情绪镇定后,又忍不住念叨。
“这孩子真是顾虑多……谁要她担心我啊……”
失踪的原因含糊带过,殊不知他早已听闻螺阳山发生的过往。而且上门抽了薛景寒一顿。
不过,懂得防备丞相是好事。言辞冷静平和,看起来也不像困顿哀愁之人。
苏宏州逐字逐句扣掐着,试图挖掘出更多的讯息。十一搓着手絮絮叨叨:“我寻思公子肯定不止寄了这一封,她平时最爱找苏九,苏九最可靠。如果我都能收到信,苏九应当也有……”
说到这里,十一抬脚就往外跑,“我去问苏九!”
苏宏州犹自对着信纸笑。笑着笑着又有眼泪淌下来。
“扶我起来更衣洁面。”他对管事说,“我得准备准备,去乌山郡……”
管事揩了眼角的湿意,连忙阻止他:“使不得啊,您现在这身子如何能出远门……我去准备,肯定能顺顺利利把小姐接回来。”
苏宏州踟蹰半晌,无奈实在体虚,只好答应了。
他坐不住,扭头看见床头放冷的药,便说:“是得赶紧好起来……”
以前这药要喝不喝的,现在不用管事劝,他急着端起碗来。管事赶紧拦住,叫人重新去热。一阵兵荒马乱后,苏宏州总算安分下来,躺回床上继续观赏那两张纸。
“等着啊。”
他眼底泛湿,“爹一定把你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