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送治伤详录。”苏戚晃了下手里的纸,“大人不上楼吗?夜深了,总得养伤。”
秦柏舟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萧左监的话不必当真,医官不需要这个。”
原来又是萧煜瞎折腾人。
苏戚要走,被秦柏舟叫住。
“你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了。”他一抛手,有什么飞了过来。苏戚接住,熟悉的触感让她瞬间反应过来。
是那把刃尖带弯钩的青碧刀具。
“苏戚。”秦柏舟坐在月色里,笑容安静而妖冶,“你要好好用它。”
苏戚将刀鞘收回腕间:“谢廷尉大人。”
她回屋休息。次日,廷尉署的人早早离开,不知去向何方。郡县官吏们送薛景寒回安城,苏戚也要走,却遇见了杜衡。
几日未见,杜衡依旧拄着桃木杖,整个人越发清减了些,粗麻长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
“听闻官兵清剿小粥山,料想你能回来,我便赶来迎接。”杜衡站在客栈外,将手杖挥向远处城墙,“时机凑巧,既然来了白水县,不如随我走走?”
也好。
苏戚跟薛景寒打了招呼,和杜衡深一脚浅一脚走上护城墙。
“从此处俯瞰,可观全城。”杜衡指给苏戚看,“鼓楼街巷,县衙集市,比起柳林安城,何如?”
苏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处处楼阁腐朽倾塌,淤泥黄水堵塞街巷。满目萧然,尽为灰黄颓色。
或许是因为百姓已经驱散的缘故,这里活像一座死城。
“不比安城,遑论柳林。”苏戚回答,“此处仅为主城,周围乡邑不知何等景象。”
“乡邑?”杜衡面露讥嘲,“农田荒废,饥民食秕谷。十里不见亭,有房无人住,梁柱皆已朽烂。”
带着鱼腥气的潮湿江风刮过城墙,发出呜咽般的回声。
“建宁一八年水患,伤人命,坏根基。上游受灾诸县民不聊生,先帝发放抚恤金,旨在安民救城。但银钱层层盘剥,到百姓手中,只剩九牛一毛。百姓想要领钱,还得对水患案情缄口不言,更无法请求官府厚葬淹死的苦力,帮扶遗孀幼子。”
杜衡缓步前行,桃木杖敲击城墙地面,发出闷重的响声。
“匪来如梳,官来如剃。此处百姓难以苟活,出逃者甚多。”他说,“其实早在建宁六年,江泰郡诸县征收兵卒粮草,白水县便遭逢大难。十岁幼子,六十老父,皆在册上。家不成家,人不成人,每逢夜间处处哀泣哭嚎,不知明日何以为继。苏戚,你在太学读书,可曾听过东西寮生论及此事?”
苏戚点头:“听过一些。”
问心园那场有名的论辩中,为了证明律法有失公允,太学生曾举出白水县征兵的例子。当时受难百姓中有不服者,状告当地县令,虽然告赢,涉事官吏却无多少惩罚,苦主反倒被拘禁牢狱,疯癫至死。
“本就贫苦的白水县,又遇水患天灾。时隔多年,我来白水县,见饥民形容枯槁,城中乱象横生。为半块黄米馒头,竟至于两家持械相斗,各有死伤。城外水匪猖獗,数年从未清剿,每逢匪乱,县衙官吏便闭门不出,任由匪徒在城内劫掠。若带兵抗击,匪徒便加倍奉还。”杜衡停下脚步,抚摸城墙上斑驳坑洼的石头,“人人皆苟安于世。如此看来,居住于富贵京城的你我,何其有幸。”
苏戚看着他脸上的风霜痕迹,想起曾经策马过街的高傲青年,不禁说:“你离京以后,的确变了很多。”
“是吗?”杜衡挑起一边眉毛,讥笑道,“我倒觉得我还是我,只不过见得多了,才知晓以前自己何等可笑。住在杜家这口深井里,只看见月亮,憎恨月亮。爬出来后,方知世间百态,芸芸众生。你且不要误会,免官游历之事,可不是你苏戚的功劳。百戏楼时,虽然我输给你,但投案自首却是我自己的决定。”
苏戚问:“真的吗?”
“真的啊。”杜衡转身,继续朝前走。他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模糊起来。“……也有被你挑衅的缘故吧。当时我厌倦得很,厌倦杜家,厌倦自己。想着干脆一切都结束算了,还能欣赏杜春安恼羞成怒的模样。”
杜春安是杜衡的父亲。太尉卞文修的党羽之一。
杜衡没有说,当时输给苏戚,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狼狈,也无法忍受苏戚平静的眼神。仿佛自己有多么不堪丑恶,扭曲凄惨。
他不服。
因为不服,他决意离开泥沼般的杜家,去过另一种生活。
“这次水患,恐怕白水县再无起死回生之力。”杜衡把话题扯回来,“民怨横生,不祥之兆啊。”
苏戚不言语。
从城墙下来后,她策马前往安城县。天空渐渐又开始下雨,于濛濛水雾间,她找到了坐在沟渠边吃饭的王成羽。
连日修筑工事,王成羽的衣服更加破烂,裤腿高高卷起,露出泡肿发白的双脚。
苏戚不顾地上泥泞,跟着坐下来。
“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她望着眼前交织的雨丝,缓缓说道。
“江泰郡水患旧案大致已经查清,确为人祸。”
“其二,前主簿王念死因存疑。他追查水患真相,难免惊动官家。如无意外,应是被人杀死。”
王成羽正在啃杂粮馒头,这馒头特别瓷实,吃起来腮帮子酸疼。听见苏戚说话,他停止吞咽动作,整个身体都僵直着,没法动弹。
“你说他来柳林县,却没进城,吊死在堤坝上。”苏戚脸上冰冰凉凉的,呼吸间潮气直往鼻腔里钻。“我想,他应该是来见你们母子的,可惜没来得及。”
杀他的人,将尸体伪装成自杀模样,悬吊在坝上。至死,王念都没能进城,走进自己的另一个家。
“他不算个好父亲。但你知道这些,或许能好受点。”苏戚拍拍王成羽的肩膀,站起身来,“我已将你的事对薛相讲明。作为人证,你可以随他回丞相府,日后翻案陈情,也能了却一桩心事。”
她从袖间取出青铜镯,放在王成羽身侧,随后离开。
雨越来越大,王成羽始终坐在沟渠边上,啃着手里的硬馒头。他吃得很急,每一口都狠狠撕咬着,好几次牙齿撞破了手指皮肉。雨水从额头滑过眼睛,落入嘴角,连同食物一起吞咽入腹。
……
苏戚行走在路上,身边人来人往,赤着膀子的壮汉们肩扛重石,冒雨逆行。她听见沉重的呼吸声,情绪高昂的号子和歌唱。
恍惚间,似有隐约哭泣,被雨水掩盖着,难以听闻。仓皇失措的传信兵与她擦肩而过,奔往前方。忽而又有面容苍白的青年,蹚着水跑来,步履渐渐变慢,最终跪倒在地。
苍天不公……
人命几何……
无数声音在喊,无数声音在骂。
苏戚看着雨里跪坐的青年,看他弯下腰,将身体挤成干瘪的虫豸。
雨水淅沥,升腾的雾气遮掩了过往的景象。苏戚抬脚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踏碎了幻象与喧闹的叫嚷。
江水滔滔,雨声连绵。
她蓦然回头,于朦胧水雾中,仿佛看见万千扭曲的魂灵。
冰凉而发涩的雨水落进眼底。苏戚眨了眨眼睛,不发一言,踩着泥水继续前行。
——第三卷·苍生 完——
此后,薛景寒在江泰郡又滞留了半个多月。
需要处理的事务很多,除了修筑工事,还得安置流民,重新铺路修缮房屋,记录各乡县受灾情况,发放抚恤费等等。事不必亲力亲为,但总要拿决策,行督察之职。
从白水安城到柳林,再到其他乡县。薛景寒终日忙碌,苏戚也没闲着,带人去往受灾各地,帮着赈灾出力。所经之处,常有褒扬感激言辞,不仅称赞薛相,也提及苏戚年少有志,不若流言。
即便这其中,还夹杂着零零碎碎的嘲讽和不信任,但更多的,是对苏戚的认同。
京城遥远,凡事眼见为实,耳听则虚。任谁见到撸袖子卷裤腿整天在泥水沟渠里跑的苏戚,都无法将他和所谓富贵纨绔联系起来。
多好一年轻人,没架子,不嫌累,还跟着吃糠咽菜,见人笑嘻嘻的,模样又顶尖的好,瞧着就喜欢。
大概患难易生情,许多年龄合适的姑娘,悄悄搞来精米细面,做成饭菜亲自去送。送饭也就罢了,还时不时在篮子里藏个手帕簪子什么的,更有甚者,直接把信物包在了饭菜里,生怕苏戚察觉不到。
可惜这些心意,未及送到苏戚手里,便被丞相手底下的人拦住了。
送什么送,还嫌苏戚的烂桃花不够多吗?
薛景寒愠怒,吩咐底下人继续看着苏戚,除了丞相送的衣物小食,别人的东西一概不准让苏戚瞧见。
如此,日子一天天过去,江泰郡内逐渐安定下来。然而紧接着,民众间开始流传另一种声音。
桐江暴涨,是为天罚。
“天罚?”
听到属下汇报,薛景寒搁笔,难得起了兴趣。
“是,天罚。”对方不敢怠慢,连忙解释详细,“起初就有天罚的说法,不过那时都觉得是上次水患遗留怨愤所致。如今却都在议论,说帝王不仁,天示惩戒……”
沈舒阳在位无甚功绩,近年又削减穆连城兵权,意图拔除穆氏,百姓早有不满。太学生何深冤死之事,更激起民愤无数。边关匈奴连番作乱,江泰郡突生水患,会出现天罚的流言,并不奇怪。
“大人,要处理么?”
“不用。”薛景寒淡然回答,“民愤么,不该强行打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该说说,谁若拦着,以欺瞒矫饰之罪论处。”
他继续翻看手中公文,清冷眼眸似有浓雾翻腾。
——这样最好。
——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