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夫人宠爱幼子,因此这枚玉坠子订得格外用心。她找了京城最好的玉石铺子,而这铺子穆念青也去过几次,知晓有许多门面规矩,比如不赶工期,买主必须亲自取货等等。
穆夫人本是将门之后,也无所谓身份虚礼,所以那一日,她亲自去取坠子,返回的途中被宫侍请走。
穆念青恍惚想到,如果她对自己冷漠一点,也许就不会惨死。
“为何替我查这些旧事?”他扯起嘴角,“送我人情,我也不可能被你拉拢。”
薛景寒轻叹道:“这只是我一份谢意。感谢你在栾陵对戚戚的救援和照顾。”
穆念青呵笑一声,起身告辞。
行至中庭,他突然对薛景寒说:“我能再揍你一次么?”
薛景寒微微愣怔,拦住身后表情警惕的杀戈,点头应允:“可以。”
挟裹着怒气的拳头砸到薛景寒侧脸上。他退后几步,勉强站稳,剧烈的晕眩感和痛意瞬间席卷了大脑。
穆念青甩了甩右手,眯着眼睛道:“旧账了结,薛相不必远送。”
说罢,潇洒离去。
薛景寒抚过唇角,感觉到一丝湿黏,约莫是口腔擦破了。杀戈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连忙拿来消肿化瘀的药膏。
这穆将军也太狠了,下手丝毫不留情面。
薛景寒不想抹药,模样凄惨就凄惨点,总归有人心疼。
但杀戈很懂他的卖惨战术,委婉提醒道:“大人不若揽镜自观?吓到夫人就不好了。”
薛景寒回屋一看,方察觉自己半张脸青紫肿胀,全然没有风姿可言。吓不吓得到苏戚且不说,这模样真的不好看。
穆念青也是坏,明知苏戚喜爱美色,还故意往他脸上揍。
呵。
薛景寒充分具备了一个完美爱人的毅力与素养,仔仔细细涂抹药膏,敷着冰块坐在水榭逗猫玩。等苏戚傍晚回来,他手疾眼快将手绢和冰块扔进湖里,微笑着拥她入怀。
待苏戚发现他脸上消散大半的淤肿,知晓是穆念青所为,顿时哭笑不得。
“疼么?”
她抬手,轻轻抚摸他的侧脸。
薛景寒温声道:“还行。”
水榭外的杀戈和断荆不约而同背过身去,总觉得这个丞相实在没眼看。
次日,穆念青归返衍西,鲜卑部族的首领同行。拓跋滟已经和苏戚混熟了,分外舍不得离开,在城门外拉着她的手告别。
“苏姐姐,以后我再来看你啊。”
苏戚笑着说好。
拓跋滟扭头望了一眼正和苏宏州说话的穆念青,凑到苏戚耳边,小声道:“我一定会赢得他的心,下次回来,就请你们喝喜酒。”
她的汉话说得磕巴,苏戚并不细究,只问:“阿滟,你究竟喜欢他的什么?英雄气概,救命之恩?”
拓跋滟摇头,深邃而黑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念青将军的确是个英雄。但是,有时候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很孤单。让人很想抱一抱。”
说到这里,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回到父亲身边去了。
苏戚默然片刻,挥手作别。
……
苏宏州絮絮叨叨嘱咐许久,见时候不早,拍拍穆念青的后背,再次提醒道:“路上注意着点儿,到了地方报平安。平时没事儿的时候也记得写信。你爹如今看顾不了你,还有我呢,别以为自己就能任意妄为。”
穆念青想笑,眼底泛着一点红。
苏宏州长长叹了口气。
“有机会就多回来看看。将军府没什么旧人,但苏府还跟以前一样。”
“我知道。”穆念青绷着情绪,和苏宏州告别,又如旧时那般锤打苏戚肩头,“苏小戚,我走了啊。”
苏戚深深看着他:“一路顺风。”
车马启程,铃铛阵阵作响。穆念青背对着城门,越行越远,始终没有回头。
他知道送行的人还没走。那些无形的目光,犹如细密柔软的丝线,一圈圈缠住了心脏。
以后无论他走得多远,心上都会缠裹着丝线,而这丝线的另一端,便是他的牵挂。
有牵挂好啊。
他想。
有牵挂的地方,叫做家。
大衍太安三年末,鲜卑来朝,与中原互通有无。边关无战事。
太安五年夏,穆氏念青与拓跋息长女成亲。次年,得龙凤胎。
太安七年,鲜卑部族变乱,拓跋息受刺而死。拓跋一支败落,慕容氏夺得大权,祸乱边疆。同年冬末,穆念青之妻诞下一女。
太安十二年,穆念青率衍西军出征北疆,追击鲜卑三千余里。大捷,帝喜,封神武大将军,赐府邸与良田千亩。
太安二十三年,鲜卑部族再次分裂,慕容氏奇袭大衍。北部以东边关失守,穆念青率兵救援,力退敌军至塞外千里,然身负重伤,踽行数十里,亡。帝恸泣,举国哀。
穆念青和拓跋滟成亲那一年,苏戚依旧在书局忙碌。薛景寒反而越来越闲,不止早晚接送,其他时候也常常进书局,翻看典籍提点意见什么的。当然主要是陪在苏戚身边,不打扰不干预,静静坐着,偶尔给她递杯茶。苏戚若是遇着疑难之处,也懂得利用人才,虚心求教丞相几句。
两人气氛和谐得很,书局里的官吏见怪不怪,有时还敢说几句调侃的玩笑话。
穆念青成亲的讯息传回来,苏戚很是欢喜。因为边关遥远,来往不便,直至年末穆念青和拓跋滟回京,才又在苏宏州的张罗下,补办了一场庆婚宴。
庆婚宴上,苏戚多喝了几杯。薛景寒心情好,由着她放纵。喝醉了的苏戚又逮着他说喜欢,想来这个毛病是改不了了。
薛景寒抱着她回到落清园,替她擦脸脱鞋,妥帖安置在床榻间。苏戚闹腾累了,缩在他怀里睡觉,他便也闭上了眼。
入睡前,薛景寒朦胧想着,如若以后常常能听见她说喜欢,该是何等心满意足。
第二天晨起,苏戚依旧喝了黑乎乎的药汤。薛景寒送她去书局,下车的时候,她毫无预兆地一脚踩空,登时昏厥。
……
这次昏迷,半日方醒。
自从去年换了药方,苏戚的睡眠情况已经好很多,突然昏迷的次数也并不常见。
遑论半日无知无觉。
薛景寒守在床边,见她睁开眼睛,笑了笑说:“你险些磕到头,幸亏我动作快,把人拉住了。”
苏戚扶着脑袋坐起来,抱了抱他僵硬的身躯。
“嗯,多亏你在。”
她听见他的呼吸乱了一瞬,像是拼命压制着什么情绪。
然而谁也没有就病症情况谈论只言片语。
薛景寒表现得很平静。依旧每天看着她喝药,陪着她去书局,休沐日在家休憩或者出去游玩。
苏戚的症状逐渐明显起来,十天半月必会出现短暂昏厥的状况,夜里也时常睡不着觉。她失眠的时候,薛景寒便握着她的手,闲话家常,编造逸闻,直至窗棂渐亮。有时苏戚中途睡过去,薛景寒仍然注视着她,仿佛不知困倦。
于是朝堂偶尔不见丞相。日上三竿,苏戚清醒睁眼,见薛景寒陪伴在侧,笑问他为何不上朝。薛景寒只答,百官各司其职,天子亦勤奋理政,他病休几日也算不得什么。
事实上,他已经把各项事务安排好,能交托的都交托出去了。莫余卿如今勤勤恳恳,真正收心做事,遇着棘手问题虚心找丞相求助,宛如一个谦和踏实的学生。
假以时日,莫余卿应当能做个不错的天子。
就算做不好,薛景寒也不甚关心了。
太安六年暮春时节,边关寄来书信,说是拓跋滟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苏宏州作为长辈,准备了些庆贺礼物,寄往衍西。又对着苏戚唠叨,问她和薛景寒何时能有动静。
苏戚很是坦然,反而劝老父亲莫要着急,万事不可强求。该来总会来。
只有薛景寒知道,她不可能孕育儿女。
苏戚这具身体,原本并不属于她。直至死亡,她也不可能留下什么血脉。就像当初的魏明,在位多年后宫始终空虚。
薛景寒之所以清楚这个事实,是因为他找到了申元,也和颠倒寺的方丈询问过。然而他不打算告知苏戚。
也没什么可说的。
尘归尘,土归土,来来去去,无所依傍。这样的宿命,无奈又可笑。
夏天的时候,苏戚和书局告假,决定呆在薛宅,有精神的时候写写字,万一睡着了,也有人照应。
她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已经没办法正常上值了。
而缓解病症的苦天箩用一株少一株,价格已经抬到了一万金。即便如此,仍然难以入手。
薛景寒动用各方人力,执意收购药草。苏宏州隐约察觉到什么,想问个究竟,被苏戚隐瞒过去了。
她不想看见老人家担心。
阿随长大了些,性子越发沉稳,像极了小时候的季阿暖。苏戚伏案写字时,薛景寒就带着阿随在庭院里读书,从论语到诗经,再到大学和礼记。父子俩念书的声音很低,苏戚偶尔抬起头来,便能看见窗外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风吹杏树,飒飒作响。
时光虽好,短暂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