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这人情绪还挺低沉,自打穆念青进了苏府,他反倒心情好上许多。
苏戚不若过去迟钝,稍微一想,便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了。只叹丞相大人素来冷静自持运筹帷幄,唯独遇到儿女私情,就变得斤斤计较专爱呷飞醋。
接风宴热热闹闹宾主尽欢。月上中天,拓跋滟并不厮缠,回到大鸿胪安排的馆舍休息。鱼娘扶着喝醉的苏宏州回屋,苏戚与薛景寒进了落清园,穆念青随即邀请她去外头说话。
薛丞相这会儿表现得很大度,笑容优雅不骄不躁,给苏戚披了件自己的外袍,温声嘱咐道:“你去罢,夜露深重,小心着凉。”
苏戚已经习惯他这种小心机了,笑笑便随穆念青出了园子。两人到隔壁院落,穆念青身手利落翻上屋顶,拍拍旁边的位置唤道。
“苏小戚,上来透透气。”
这地方本就是给穆念青准备的住处。苏戚依样爬上去,穆念青已经仰躺在屋脊处,枕着胳膊看头顶的月亮。
她也躺了下来,伸出右脚踹他。
“哎,要和我聊什么?先说好,信里交待的事儿就不要再提了,越提越不容易忘。我这都跟人解释好几轮了。”
穆念青由着她踹:“知道,我不问那些。”
不管转生阵是真是假,苏戚愿意这么解释,他就这么听罢。书信中寥寥几笔带过的逃亡遭遇,他也不细问了。
怕自己听不下去,也怕苏戚难过。
“苏小戚。”穆念青目不转睛望着皎皎明月,感觉喉咙里塞了团湿棉花。“你现在过得好么?”
“挺好的。”苏戚反问道,“你呢?”
“普普通通。”
两人静默着,眼里映了同一轮明月。
过了半天,穆念青又问:“你不后悔?以后万一再出点儿什么岔子,怎么办?老爷子年纪大了,不能一直护着你。我在衍西,也没法常常回来。大将军这个身份听着威风,其实有很多的不得已。就像螺阳山的时候,明知道你出事,却不能尽力搜救……”
他被迫做个看客。做个聊胜于无的好人。
而不是及时扭转乾坤的英雄。
想来世间有许多的取舍,抉择,和身不由己。他是衍西的大将军,穆氏后人,所以在重要时刻要顾着大衍疆土与一方百姓,要维护国威振奋士气,要遵循军纪法令……而苏戚,只能放到第二位。
穆念青觉着难受,但他不应该难受。死去的父亲看着他,沙场的亡魂也看着他,穆家的声誉,将士的铁律,一切的一切都在看着他。
有大义而舍小情。他曾用这句话评价薛景寒和穆连城,并为此拧巴了很多年。现在看来,薛景寒并不符合这句话,反倒是他自己,背负了大义的重担,再难自由行事。
“并非所有事都是你的责任。各安天命,莫要强求。”苏戚打断他的思绪,“你做得够好了,没必要自责。至于我以后怎么办,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你放心,真发生变故,我肯定能把自己照顾好。”
她坐起身来,笑道:“穆郎,你不相信我么?”
穆念青看了苏戚很久。
“嗯,我相信你。”
苏戚弯起了眼睛,缓缓道:“所以啊,你也得把自己照顾好。”
……
这是他们的约定。
往后许多年,穆念青都记得这个静谧而寒冷的月夜。
他把苏戚撵走,独自躺在屋顶,看了一晚上的月亮。及至天际泛白,才揉搓着冻僵的脸,回屋里睡觉去了。
穆念青在苏府住了七八天。过年的时候,他和苏家人一起喝屠苏玩爆竹,和和美美无甚波折,若说有什么不满意,就是身边总黏着个拓跋滟,而且时不时看见薛景寒在面前晃。
他少不得挖苦几句,问丞相为何不回自己家过年,又不是入赘的夫婿。
薛景寒心情好得很,解释道,薛苏两家和睦,都是亲眷何必分个清楚?在哪里过年都一样,回薛宅也成,二老一起过去。
总归苏家人丁冷落,他也一样,大家凑在一起才算热闹。
穆念青无话可说。这事儿不能细究,细究起来没意思。穆家忠良几乎全都战死沙场,苏家人分散各地,且都不喜纳妾填房,而季远侯府被屠光了。
都是孤单人,凑一起就凑一起罢。
苏宏州也颇为感慨,直言穆小子该早些娶妻生子,别再稀里糊涂过日子。又说苏戚也得上心,多子多福以后才能含饴弄孙,不至于老来孤零零的。
穆念青正被拓跋滟缠得烦,听见苏宏州的劝言,打着哈哈赶紧跑。苏戚倒是没溜号,好奇问老父亲:“您不是不满意薛景寒么?怎么还劝我生养?有了孩子就不好和离了啊。”
苏宏州敲她脑门:“不是你叫我给他个机会?机会是机会,日子得你俩经营,想要夫妻和睦当然得有孩子,有孩子才能过得更好!要不然你想拖到何年何月?”
苏戚捂着额头笑嘻嘻道:“过得好不好,和有没有孩子关系不大啊。旧观念要不得。”
苏宏州自觉无法沟通,又把她撵了出去,叫薛景寒过来单独说话。
老父亲对着女儿吹胡子瞪眼,到了女婿这里,反而摆起严肃面孔,询问他对子嗣之事什么想法。表面上仿佛催促薛景寒和苏戚生育,实则试探敲打,审视薛景寒是否在意无子的问题。
七出之罪若是有朝一日落在苏戚头上,苏宏州绝不能容忍。
薛景寒道:“随心即可,若有子嗣自然欢喜,没有也很好。”
苏宏州不明白:“为何很好?”
薛景寒垂下眼睫,神色安静而无奈:“女子生育如同过生死关,我不愿她受难。”
况且,现在他根本顾不上关心什么子嗣后代。
苏戚能平平安安活下去,就遂了他最大的心愿。
……
年后,穆念青返回边关。
临走的前一天,他约薛景寒私下见面。薛景寒并不意外,请他到薛宅一叙。
苏戚去书局忙活,晚间回来。穆念青初次到薛宅,走走看看,抱着猫儿玩了半晌,才切入正题。
“我不认同你。”
他说,“无论是你的为人,还是对待苏小戚的感情。”
薛景寒颔首:“我知道。”
穆念青:“你是不是觉得,我没资格说这些?认不认同的,和你也没关系?”
“穆将军与戚戚情同手足,算不得多管闲事。”
“情同手足。”穆念青重复了这个词,点点头笑道,“是该这么说,难为你看得开。我从小当她是弟弟,是家人,这关系以后也不会变。虽然有段时间我做过糊涂事……”
他并不喜欢提起抢婚的经历,眼底滑过一丝晦涩,“总之,苏家算我半个家,苏小戚很重要,我不希望她在你这里受委屈。以后如果你再害她,我绝不会放过你。”
薛景寒平静道:“我不会伤害她。若有这么一天,穆将军尽可以对我操戈拔剑,我绝无微词。”
穆念青笑了一声。
薛景寒不在意他的态度,亲自倒了杯茶,讲起另一件事来。
“前先日子,薛某查清了穆夫人失踪的真相。”
穆念青骤然抬眼。
所谓穆夫人,自然指穆连城的妻子。她二十多年前丢下丈夫和年幼的儿子,从此不知下落。
“有传言道,穆夫人受不得苦,不愿留在家中,整日担惊受怕恐遭天子谋害,所以逃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薛景寒缓缓道来,“当年沈舒阳忌惮穆家兵权,多次协同卞文修设计陷害穆大将军及其夫人。穆大将军千防万防,依旧着了道。”
那一年,穆连城被军务缠住,未能顾及外出的妻子。而穆夫人在路上被宫侍拦住,说是皇后想要见她,穆夫人无法推脱,只能随宫侍进宫。
卞皇后已经设下陷阱,打算在约见穆夫人的时候,假作受其刺杀,一举拿下穆夫人,从而指证穆家心怀不轨,栽赃穆大将军。哪怕栽赃不成,也能将其妻下狱,以备其他打算。
然而穆夫人心性机警,早早堪破了皇后的计谋。她无法求救,脱不得身,无奈之下毅然决然抢先下手,在皇后打算害她的时候,反将匕首塞进皇后手里,故意捅死了自己。
既死,沈舒阳无法栽赃穆家,便急急处理了尸首,将知情者全部坑杀。传召的宫侍也死了,皇后矢口不提召见穆夫人一事。
这个局做得很隐秘,而且死无对证。穆连城再也寻不见妻子。
薛景寒解释完毕,将一枚成色剔透的玉坠子放在桌角:“这是穆夫人在皇宫掉落的饰物。那天她上街,是为了去玉石铺子取这枚打磨好的坠子,当你的生辰礼。”
水滴状的坠子,中间刻着“念青”二字。
穆念青拿起它,用力捏紧。冰凉的玉石嵌在手心里,隐约发痛。
他对母亲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时隔太久,只记得一个温柔的轮廓。
然而这枚坠子,依旧是一份迟来的心意。
“谢谢。”
他哑声说着,没有问薛景寒如何查清真相,又如何找到玉坠子,只道,“她的尸首呢?”
薛景寒摇头。
他便知道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