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果断回绝:“我觉得不行。”
她肩膀一扭,挣脱何深的手掌,再次往门口走。
程易水手疾眼快,当即抓住苏戚脚踝,沉痛呼号道:“知史实,明荣辱,查访真相,方能不负百姓苍生啊苏公子!”
苏戚眼角直抽抽,这程易水属实奇葩,端得起放得下,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耍无赖。
她低头问程易水:“你是不是还想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程易水咀嚼苏戚话里意思,两眼绽出光芒。“好啊,说得好!真不愧是苏公子!”
苏戚特别想抬脚踹他。
为了维持同窗情谊,她好歹忍耐住蠢蠢欲动的脚,面无表情地说:“不,无论如何,我不会帮你们偷东西的。”
“为何?”
“其一,他俩姑且不论,你找我做事,肯定动机不纯。”苏戚俯视程易水,一字一句说道,“廷尉署机密之地,轻易闯入,容易引来杀身之祸。你与我认识不久,竟然敢撺掇我去以身试险,显然不在乎我出事,而且还想看我的热闹。”
程易水面色一僵,松开苏戚脚踝。旁边杨惠和何深均已变色,气性大的杨惠直接站起来,逼问道:“程兄你原来这么想的?不是说,苏戚品性好,值得深交么?”
巍巍然如铁塔的何深,也难得开了口:“不可戏耍苏戚。”
程易水扭过脸,有些心虚地辩解道:“我没耍他,这事儿让他做,的确最合适嘛……”
面对众人冷漠的视线,他举双手告饶:“好吧,是我错了。”
“我选苏戚,确实因为他有趣,与东寮诸生不同。但我说苏戚值得深交,也没有错。看,他听到我们要做的事,不惊不怒,也不斥责,想必也不会跟学监告状。”程易水神情热烈地望着苏戚,“这样的人,正适合与我等同行大道。”
苏戚冷酷否决:“不,我不走你们的大道。”
程易水悲呼:“苏兄!”
“别这么叫我,你比我大,担不起。”苏戚扶额叹息,继续解释道,“其二,我和秦廷尉关系粗浅。就算有深厚交情,我偷取卷宗,他若知情,也定会秉公处理。廷尉狱的刑罚……你觉得我能行?”
显然不行。
看看苏戚这身板,怕是刚进去就出人命。
换何深来,说不定还能多抗一会儿。
程易水摩挲着下巴,表情很为难:“但何兄太壮实了,行动不灵巧啊。虽然我们计划好了出入路线,他这样的,恐怕没潜进库室就被发现了。”
苏戚心头一动,不露声色地问:“你们有计划?”
“自然有的。出入廷尉署的路线,历经多番改动,绝对没有问题。唯一麻烦的是署内轮值情况,偏巧今天廷尉署有大案,人员调动多,库室疏于看守。所以,我才掐着时间叫你过来……”程易水察觉有戏,连忙劝说道,“先前顾荣撞见你翻墙,跟我们说过。你身形灵巧,能自由出入太学,潜进库室也容易些。”
顾荣?
苏戚想起她翻墙砸中的年轻学子,不由挑眉。
说好的不跟学监告状,结果转头就把事情传给这几人。虽然不算阳奉阴违,但她总觉着自己受到了感情欺骗。
“还有,你贵为太仆之子,身份与我等不同。圣上与太仆亲近,就算你出事,也有转圜余地。苏戚,你是最好的选择。”
程易水目光灼灼,收起玩笑姿态,认真问苏戚:“你愿?还是不愿?”
“我只有一个问题。”苏戚环视三人,缓缓说道,“你们接近我,就是为了找人偷窃卷宗吗?”
程易水微笑:“不,此事是临时起意。”
何深也说:“苏戚可以结交。”
最边上的杨惠没吱声,用沉默来表示同意。
苏戚点点头:“好,我没问题了。”
程易水用力拍大腿,兴致盎然地提议道:“那现在来讲潜入计划吧,你且附耳过来……”
四人重新凑在一起,碰着脑袋讲话。
正如程易水所言,偷窃卷宗的计划,已经反复斟酌过。他们拟定了最合理的路线,打听好轮值换班时间,只要中途不出岔子,理论上可行性很高。
当然,难度也不低。
光是记住那堆弯弯绕绕的复杂路线,能在短暂的时间内取回卷宗,就已经非常人所能为。更别提在此期间,可能会遭遇各种未知情况。
“我们在外面接应你。东南巷,丑时一刻。”程易水说,“如果事情有变,杨惠和我立即通报苏府,请太仆救人。”
苏戚想象了下苏宏州气厥的场面,一口回绝:“不用,我能办到。”
几个人趁夜偷溜出太学。翻墙地点,依旧是苏戚白天用过的那处。据程易水说,为确保行事顺利,顾荣正和学监喝酒,哪怕有人撞见他们偷跑,一时半会儿也处置不了。
苏戚深觉被骗。
这个程易水,看来早就有把握,知道自己会同意入伙。
深夜,他们来到廷尉署外。苏戚找了个角落,独自换上程易水准备好的守卫衣服,动作利落地翻进围墙。
没多久,墙内传来呵斥之声:“什么人?”
程易水等人侧耳倾听。苏戚捏着嗓子含混不清地回答道:“刚刚……去墙根放水……”
“你的号牌呢?”
“在这儿……”
再听时,便没有什么动静了。
程易水松了一口气,对表情紧绷的杨惠打了个手势,示意一切顺利。
墙内的苏戚:……顺利个毛。
她抱着怀里被打晕的巡逻守卫,一路拖到阴暗处。程易水他们拟定的伪装身份计划,并没有任何用处。对方一眼识破她是冒充的,差点儿当场闹起来。
幸亏她手快。
苏戚藏好昏迷的守卫,深吸一口气,沿着事先敲定的路线走。从人员稀少的偏院,到存放卷宗的库室,短短一刻钟路程,她遭遇了三班巡卫。贴墙,钻灌木丛,伪装阴影,总算有惊无险,抵达目的地。
库室外头立着两个守卫。树影摇曳,将庭院遮掩得朦胧不清。苏戚低着头直接走过去,在他们喝令亮牌之时,猝不及防伸手敲击脖颈。
一个当场昏迷,另一个要喊,被她捂住嘴,在后颈补了一记。
没看见她的正脸,还好。
苏戚用钥匙开门,身形轻巧地闪进室内。
库室里全是竹简书册。一摞一摞摆放在书架上,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比起秦柏舟办公的屋子,这里的东西显然更多,更有年头。
苏戚时间紧迫,来不及仔细阅览。她快速寻找建宁一八年的案件卷宗,一月,二月……
江泰郡水患,是三月初开春时节的事。
三月的卷宗有两本。苏戚抽出来,不意带动了旁边的卷宗。只听啪嗒一声,被连带着拽出来的册子掉落在地。
她将手里的东西塞进怀里,弯腰去捡地上的册子。
手指触及摊开的纸页时,停滞一瞬。
——是昌宁节的记录。
幽暗月光渗入窗缝,斜斜映在纸页上,拉出一道模糊字迹。
“太子庆安,昌宁节献酒。帝饮,晚间昏眩,咳血……此酒实为季珺赠与太子,有同谋鸩害帝王之嫌。”
她想再仔细看看,门外突然脚步声近,有人大呼:“何人闯入库室?”
苏戚捡起书册塞在身上,眼见门口走不成,咬牙抱住头,直接撞破窗户翻出去。身后呼喊声越来越嘈杂,她加快脚步,翻过墙头,寻找撤退方法。
先前拟定的路线,被巡逻守卫堵死了。周围火光大盛,苏戚左躲右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退进陌生院落。
放眼望去,厢房三面环绕,看着像官吏休憩的处所。她随便挑中一间,躲进床铺放下帷帐,屏息敛声听外头动静。
有人走近,继而推开门。
一个陌生粗粝的男性嗓音开口说话,声音谦恭:“薛相暂且在此歇息片刻,秦大人尚在狱中提审要犯。”
薛景寒?
苏戚抓着床褥,身体瞬间紧绷。
“知道了。”
这是另一个她所熟悉的声音。
苏戚咬唇,暗骂自己运气爆棚,那么多厢房,刚好和薛景寒凑一间。
前两天薛景寒才提醒过,不要调查建宁季氏谋逆案。她偷窃卷宗不说,还撞到了最不该撞见的人。
缘分天注定,该来的总会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苏戚怀里的卷宗顺势滑出,落在床褥上。
她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往衣襟里塞。动作很轻,但屋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挪步朝床榻走来。
“薛相?”
粗粝男声在不远处发问。
薛景寒掀开帷帐边角,和里面苏戚四目相对。他嘴唇微张,停顿片刻方才出声。
“无事,我乏了,想休息一会儿。”
那人连忙赔笑:“是是,卑职先退下了,不打扰薛相。刚才有贼人闯入廷尉署库室,卑职派人去院门口守着,以免惊扰您。”
说罢,他退出房间,很贴心地合上了门。
归于安静的屋子里,只剩薛景寒和苏戚。
丞相大人看着她,似笑非笑:“贼人?”
苏戚别开脸,含糊应道:“嗯……不是……”
“不是什么?”薛景寒目光下移,从她腰间抽出号牌,念出上面数字。“十三。哦,不是贼人,原来你是廷尉夜间巡逻的守卫。薛某见识短浅,倒不知这廷尉署的规矩,守卫吏卒连客房床榻也要亲临检阅……”
苏戚打断他:“怀夏,我知错了。”
“知错?”薛景寒面露纳罕之色,“这位官爷何错之有?”
“我真错了,你别生气。”苏戚表现得十分乖巧,仰着头给薛景寒道歉,“除了你,没人知道我进库室。我对不住你的嘱咐,真的,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薛景寒重复着苏戚的言语,轻笑道: “不,不可能。”
他伸手按住苏戚肩膀,用力一推,将人按倒在床铺里。
苏戚不明所以,却见薛景寒俯身上来,压着她双臂,神色淡然而冷漠。
“苏戚,你永远只做你想做的。任性妄为,满口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