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O五章 “自杀游戏”
石砺屏住气，让口琴暂时留在嘴里，冷眼打量着寂静墓地上飘扬的白幌。暖阳如纱，却是一幅被风吹乱的纱。最后，嘎吱嘎吱响起一行脚步声，在石砺的耳里如同给这个白纱漫天的春日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以为可以看到一屏风景，却是一个离去的背影，他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背影没有跑，反而立刻转过了身。十分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引诱他到野外谈话的杜姓老人。这次没有蒙面，也没有带上那四个蒙面大汉。
“我为你感到悲哀！”杜老冷静地说。
“你是谁？为什么三番五次地跟着我？”石砺没有好心情。
“哼，现在还问我是谁，那我告诉你，我叫杜光明，我没有跟着你。我只是相信姚警官是好人，柯警官更是个好人！我不愿看到她们如此屈死。”丢下这句话，杜老转身穿过墓地，往山下奔去。
石砺这次没有追，他觉得没必要，杜老没有坏心，他可能知道些什么，但他不说石砺不想问，如果他必须说，会告诉石砺的。
他知道，在知情群众眼里，他们很无能，一个案件，死了两名警官却一直云里雾里，不断地破案又不断地被牵着鼻子，总有嫌疑人冒出去却查不到踪影。
他茫然地走下山，想着他昨晚捕捉的那个翻墙预警，其中有金钱流向和人员潜逃信息，似乎带着邵氏兄妹的网络痕迹，尽管是个新设IP，如果突破它，可能触及境外联络的某个中枢，让邵氏兄妹功亏一篑。
石砺在汽车旁伫立了好久，才重新坐了进去。他没有急着开车，而是拿起笔记本电脑，他编制了一个病毒，能让攻击他电脑的程序，或者被它攻击的电脑缓慢不到两个呼吸。他用它检测那个IP是否主动攻击，或者是否发现被他攻击。
石磊将这个病毒命名“自杀游戏”。
自杀。难道姚静死后，他有了这个念头？当他在暴雨的街头看到姚静倒在血泊里，当他背负着搞得女嫌疑人怀孕、谋害姚静的罪名。不，他压抑了这个念头，立刻着手寻找真正的罪犯。没有给柯南雁、姚静报仇，他的人生不能谢幕。
背负种种冤屈，他真的有过自杀的念头，但自杀从来不是他脑子里唯一选项，他可能焦虑，但神志清醒。对他而言，如果选择自杀不是为了结束痛苦，更为他人着想。
病毒开始运行，碰撞随时进行，或许会点燃一丝丝希望。
石砺启动汽车，看着山下的城市，看着城市躺在高耸的深蓝色天空下，沐浴在初春的暖阳里，踩下了油门。
正在融雪的高山顶被阳光照射，映出刺眼的光线。他从置物箱里拿出墨镜戴上。下山的路，车子很少。随着离城区越来越远，他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
他稳稳地驾着车，时不时地瞟一眼运行的程序，从某个角度说，病毒已碰撞上对方的IP，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只有一件相对简单的事：追踪。
这种事他已经做得太多了，几次找到窝点，并予以摧毁就是这么做的。这个程序可以一边运行，一边将结果保存下来，并发送到网安支队的后台里。
那是陈知止特批给他的“绿色通道”。
前方有一台货运卡车行驶在路上。经过一个弯道后，石砺踩油门加速，想从旁边超车。他看见那是一辆铰链式货运卡车，载重很大，驾驶室很高。卡车驾驶员视野很好，应该早就看到了他，理应让他超车。
这个路段限速八十公里，卡车速度不到六十公里。往前行驶几公里后，来到一段颇长的笔直道路，右依山左傍江，路上车辆很少，石砺再度加速，打了方向灯，并鸣号请求让路。他想早点赶回办公室，报告IP追踪情况。
卡车司机接收到他的请求，车头右转，车身慢慢靠右，空出了大半边公路。石砺远远地观察了一番左道，确认无车过来，才决定超车。此时如果前方来车，超车无异于自杀。他不想带着杀妻阴影又落下自杀嫌疑。
沥青路面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仿佛一幅黑色绸缎，左侧护栏外是湍急的夷江。石砺不敢瞟电脑屏幕，任何分神都可能出现意外。
他看见那辆铰链式货运卡车仍在右侧，沿路脊行驶。但因为长度超过了十五米，铰链接头直接与前后车架相连，水平面内左右回转方便，他必须快速超车，防止卡车车头突然回转，令他措手不及。
以前就有过同类交通事故。小汽车正欲左道超车，并行铰链式卡车因发现前方有障碍物，突然回转，小汽车刹车不及，直接撞上货运卡车，或者被迫驶出左侧车道，撞毁道外设施，造成人车损失。
石砺将车速提高到九十公里。这代表车子每四秒可行驶一百米，每四十秒可行驶一公里。如果卡车以六十公里的速度前进，他在十秒内就会超过去。
石砺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想着现在要做的事：超过卡车，行驶到前面去。
距卡车头还有十米。他让汽车保持对向车道，决定一旦超越卡车十几米，就回归右侧车道，与卡车前后直行，他会将卡车远远地甩在后面。
汽车没有丝毫偏移，货运卡车司机也没有丝毫失控或睡着。还剩下不到五米，瞬息可超过去。石砺听见货运卡车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喇叭声，车头呈四十五度角转向左侧……
石砺猛力踩下刹车，但他的汽车直接冲向了卡车左车头，一番碰撞后朝沿江护栏直冲而去。他感觉轮胎失去抓地力，车尾往右甩，离心力将他重重压向椅背。车子开始打转，他意识到情况不妙——这是要将他的死伪装成真正自杀的样子。
在他眼角的余光里，铰链式货运卡车已然远去，逐渐消失在公路另一头。他感觉自己进入无重力状态。湛蓝的天际、明媚的阳光、蓊郁的山林、公路与河川一起跟着旋转，仿佛正在播放一年四季的延时录像。
石砺被重压在座椅上，天空已停止旋转，却似乎正在慢慢溶解，并染上一层淡绿的色泽，接着像是一副苍白透明的窗布被拉了起来。窗外越来越暗。汽车正在往河底下沉。接着沉闷的砰的一声，仿佛关上了一道闷闭的大门。
车身回到水平位置，缓缓旋转。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汽车掉进了河里。他就像降落在一颗陌生行星上，眼前尽是诡异的绿色景致，阳光穿透河水照射下来，四周不是岩石就是树木的残骸，如梦似幻地随波摆动，像是随着音乐漫舞。
他解开安全带，试图推开车门，但水压让车门无法打开。他必须从车窗出去，他试图按下车窗控制钮，但车窗纹丝不动。水已上升到膝盖位置。
他艰难地移出驾驶座，正要伸脚踢向挡风玻璃，车子却撞上某个东西，使得他失去平衡，倒向副驾驶座，双腿踢中方向盘。
车内水越来越深，石砺把头探到车顶上，深深吸了口气，再潜到水里，准备继续踢。这次双脚踢中挡风玻璃，但他踢腿的力道就像航天员的靴子踏上月球般轻飘飘的。
汽车继续往下漂流，速度越来越快。他需要更多的空气，但车内几乎已淹满，他必须闭上嘴巴，把鼻子压向车顶，才能用鼻孔吸到空气。
石砺闭上眼睛。这时，他的人生有如跑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暂停。他张开眼睛，车内水位不再升高。
汽车似乎被冲上了某块礁石，卡住了，车顶和水面之间留有一线空气。
石砺头脑里一片清明。他正想再度潜入水中，捞出笔记本电脑，却发现电脑正在脚下，已经黑屏，河水浸漫了主机电路，把内存化成一片苍白的虚无。
他低头将电脑抓在手里，这一动作看似轻微，却让汽车失去了平衡，“咔嚓”滑下礁石，继续往下流漂去。石砺想再呼吸一次，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哗啦作响，气管被水灌堵，感觉身体一阵阵刺痛，一团黑雾直冲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