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O四章 《诀别》曲
石砺出院后，为避免受到打击报复，陈知止安排他配合侦查活动，实施网上追踪，不再出外勤。他一刻都没有停止对邵氏团伙案件的复核和倒查，想从中找到更多的线索，锁定邵氏兄妹的藏匿之地。
但是，曾经追踪过的IP地址、地下论坛全都销声匿迹，销号的销号，沉默的沉默，有的甚至清除了以前所有痕迹，披上了合法的外衣。郑航调查了一个披上合法外衣的网站，新主人说是从匿名人手里购买的。
“总有网站申请人的原始记录吧？”
郑航摇摇头，石砺想到的，他都想到了，网络管理规范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们可能已逃离汉洲。”郑航试想，“或者躲在以流动人口为主的区域，冒用别人的身份活着；或者已经被灭口。”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依据是他们转移了一笔巨额财富，其中包括邵父给出的那张匿名卡，及吴蔑邵逃跑时携带在身上的黄金。这是后期侦查才发现的，也许还有其他的钱，犯罪的人明知随时可能案发，总是留了后手。
“我想，他们总离不开网络。”石砺不认为他们会被灭口。
“这我也想到了，在协查通报里，我将你查获的作案手法及固有编程模式给了兄弟单位，他们会沿着这个思路追查下去。”
“不是谁都能识别他的编程模式。”
“每个人的工作方式也许不同，但电脑的系统是一致的。”
石砺沉默片刻，似乎意识到郑航态度的变化。
郑航说：“这个案件，暂时算结案了。跨境案已由上级接手，虽然你的想法完全正确，但那些作案手法可能不会再出现。你也明白，整个案件另有人一手操纵。邵氏团伙只是其中的一个分支。”
石砺说：“吴蔑邵不除，这个分支还会死灰复燃。”
郑航摇摇头。“有证据表明，邵氏兄妹被灭口的可能性大，或者出国。诈骗团伙大都躲在东南亚一带，有一个庞大的组织体系，不亚于制贩毒团伙。他们向国内渗透，也是偏向于东南沿海。我们能做的事不多，石头。”
没错。这一点郑航说得对，石砺从不同途径获得的线索都表明，源头在东南亚。汉洲的唯一证据是话务员所留下的痕迹。可话务员抓了还可以招聘，就像杂草一样野火烧不尽。这只是网络诈骗团伙渗透的一种方式。
“那我们就措手无策了？”
“当然不是，有更大的专案组对付他们。有个好消息，听说省厅党委昨天研究了对你的表彰，并送奖上门，可能两天内就会过来。”
石砺皱眉看着郑航，没有一点高兴的神情。表彰对他没有丝毫吸引力，而听郑航的语气，这个案件，包括对邵氏兄妹的追捕都上提一级，由省厅协调侦查，这让他十分伤心。
没有什么比由他亲手抓获杀害姚静的凶手更令他踏实。
事实果然如此，在那个悲凉的夜晚，石砺号啕大哭，他的办公桌上寂然地躺着那枚奖章。那是上午九点钟，省厅领导亲自颁发给他的。穿着警礼服的领导笑颜如花，而台下响起一阵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石砺此时哭的还是姚静，也许是因为奖励本来应该颁给她的，也许是因为郑航向他传达了姚父的话，不准他参加姚静的葬礼。
郑航和欧菱无比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不准石砺参加葬礼的话，是姚父在陈知止办公室说的，他还认为石砺根本不配授奖，姚静是石砺害死的。
哭完，石砺望着郑航和欧菱，平静而温和地吐出一句话：“不论谁说什么，姚静是我法定的妻子，她的葬礼我是必须参加的。”
雨在窗玻璃上溅起无数细小而晶莹的水珠，北风摇曳窗外的树影，石砺脸上的表情如画面静止一般凝滞。他心里除了悲愤、绞痛，只有无力，对参不参加姚静的丧事，他知道只能遵守组织程序和规矩，一切以姚静父母满意为标准。
所以，他所说的参加，是以自己的方式。跟姚静虽然只共同生活了几个月，但对她的爱超越了一辈子，足以让他怀念一生。
举行葬礼的那天，天气晴朗，石砺凌晨五点钟就驱车到达殡仪馆，穿过黑色入口，经过哀乐回荡的广场，将车停在姚静灵堂的左侧，然后静静地坐在车里。
他两眼紧盯着灵堂里姚静的肖像，一直在流泪。朦胧中，似乎看到姚静走下了相框，朝着他笑了笑，这笑容几乎将他完全融化。
他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一分一秒地过去，泪流干了，眼睛干涩，就用矿泉水润润，继续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天亮了，市局及几个分局的同事都来了，全都着装整齐地站在广场上，神情肃穆地参与每一项仪式。然后，步行前往公墓。
只有石砺是驾车离开殡仪馆的，他将汽车驶到公墓山下，看着送葬的队伍缓慢而有序地往山上走。姚静墓前扎满了白色的绢花，十分醒目，就像停驻在碑林中的一艘即将飞向天堂的帆船。
太阳出来了，洒下春日的清辉，墓园气氛仍非常压抑和沉闷。
人已散尽，只有白色的绢花在南风中招展。石砺走上山，坐在姚静墓地的一侧，掏出口琴来。这是一把读中学时用过的乐器，结婚时他将口琴放在搬去姚静住处的行李箱里，姚静看到笑他留恋旧情。
今天，他要用它告诉她，他没有旧情，只有对她的情爱，魂梦相系。
“我希望你能听见我的歌声。”石砺颤抖着说，“在这个严肃的时刻，我应该郑重地为你写首歌，但我没有林觉民之才，只会编几个代码……”
他没有说下去，将口琴塞进嘴里，试吹了几个音，便开始吹起了《诀别》的前奏切分和弦部分。这首歌是童安格借林觉民《与妻书》的意境编曲演唱的。发现口琴的那天，姚静要石砺吹奏过这首歌，悲壮的旋律在空气中飘荡。
夜冷清，独饮千言万语
难舍弃，思国心情
灯欲尽，独锁千愁万绪
言难启，诀别吾妻
烽火泪，滴尽相思意，情缘魂梦相系
方寸心，只愿天下情侣，不再有泪如你。
他停下来歇口气，想起那天他吹到这里时，本来还有一个续曲，姚静却念起了独白：
意映卿卿如唔：
吾今以此书与当汝永别矣，
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
不能竟书而欲搁笔……
悲壮的旋律在空气中飘荡。哪知道此曲竟然成真，只是苟且偷生的是石砺，而不是姚静。而他们，诀别的竟然也是“烽火泪”。他想起那天，他们歌后相拥相吻，他吻到的竟是她的两眼泪。不知当时，她是否预感到今天这一场悲剧？
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一切重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