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另一面
郑航的晚归，并没有影响到当晚的碰头会。两个年轻人饶有兴趣地谈及郑航少年的故事，郑航也毫不避讳地说了调查中涉及自己的事情。他说得无色无味无波澜，仿佛那是别人的事，丝毫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动之局。
这一关他早做好了翻篇的准备。特别是从刘泰家匆匆离开，他虽仍有些惭愧，但更多的是倦怠。倦于辩解，无心保持什么魅力或异质之处。
过去的复盘没有应和，就像嚼木渣，很快就会吐掉，又回归到案情分析和调查分工里。丁胜继续带柯南雁和石砺走访跟郑航没什么关系的人。
那人叫王辰，沾染过毒品。村里安排他守着一家小超市。丁胜领头进去时，他很友善，但柯南雁的话让他大吃一惊：“梁乾为你提供过毒品，对吗？”
“这话不能乱说的。”王辰瞪大了眼睛。
“我们注意到梁乾进行毒品交易有段时间了，王辰，你是他客户。”
“怎么没人逮捕我？”
“因为还有比你更大的鱼。”
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抬头看着丁胜，恍然大悟似的说：“你们认为这给了我谋杀他的动机？”
丁胜几乎笑起来。“不，王辰，我认为这是你为他撒谎的原因。”
“你什么意思？”
“强奸案，还有他在超市门口殴打秦小见。”
“哦，等会儿，”王辰声音提高，“好吧，我承认。梁乾把那家伙狠揍一顿，就在我门口，但好多人都看到了。他咎由自取。”他两手按在桌台上，微微颤抖，“不过，强奸案肯定不是他做的，举报的人在撒谎。”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的，即使有心也无力。我看到了他，但不想让他看到我，就躲在转角的阴影里，看着他摇摇晃晃朝他家走去，正好和女孩出事的地方背道而驰。之后，我也没见他返回。”
柯南雁沉吟着。“那你认为强奸犯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反正不会是他，还有一个秘密。”王辰突然神秘兮兮，“那个女孩其实是他自己的，看着自己如花般的女儿，却不敢相认，因为养不起。”
庸俗、丑陋的故事，带给重案队四人五味杂陈的体会。两个年轻人已经不再嘲笑郑航了，他们急于揭开案件最后的谜底，只得沿着这些故事查下去。
郑航见欧菱一个城里姑娘，跟村民格格不入，便一边走访，一边见缝插针地教她走访调查的窍门。
欧菱心里暖乎乎的。每次见走访对象，便只想主动承担问话的责任。但他们去见的都是郑航的老熟人，对方只跟郑航说话，并不理睬她，让她很郁闷。
这次见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瘸子，坐在家里组装打火机。
“早听说你回来了，郑航。我知道你不会专门来看我的。”
“曾叔，对不起。我这是公务出差。”
“我知道，梁乾死了。讽刺的是，我是唯一为他的死而伤心的人。”
“你为何为他伤心呢？”欧菱抢着问。
曾叔停下活儿，直直地盯着欧菱。“郑航，现在的年轻人这么不懂事了吗？我本来是为你来看我而很高兴。”
“曾叔，她说的话也正是我想问的。”
“你看我这套设备漂亮吗？每天的产量远远超过别的人。”
“可如果你不出车祸，本来拥有更加舒畅自由的工作环境。”
曾步摇摇头。“为什么要怪他呢？他不是故意的。是我很蠢，喝醉了还走在路中间，想试试自己的腿脚硬不硬。”
郑航看他把装好的打火机放进抽屉，紧抓着钳子的指关节都变白了。“他给你买了这套机器，你就原谅了他？”
“哦，他做的比这多。他帮我整修了房子，轮椅能进入每个房间。他把道路修到了我门前，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推着轮椅到户外去。”曾叔说，“我从来没有要求他这么做。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这里。”
“他是个聪明人。”郑航在机器的咔哒声里提高嗓门，“他驾车时可能吸了毒，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不再告他。”
“我没想过告他，在医院里我就跟他说他完全可以问心无愧。之后，他经常过来，做这做那，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你也许会说我脑子进了水……”
曾叔突然住了口，陷入沉默。郑航不敢惊扰他。猛然间他热泪盈眶，眼睛都模糊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而缓慢地顺着脸颊流淌。
“他不是坏人，郑航，真的不是。”他擦擦眼泪，“他喜欢让人以为他是个刺儿头，但他所做的不过是生活怎么对待他，他就怎么对待生活。以牙还牙。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那是没人看到过的一面，是他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一面。”
郑航想附和一句，但被曾叔打断了。他接着说：“倒是某些伪善人，仗着几个臭钱，暗地里胡作非为。我腿瘸了，但眼没瞎。倒是你，别被别人的假象蒙了眼睛。我说这话是有证据的，你也可以去问柳心怡和唐甘恩，两个苦人。”
“可以说详细些吗，曾叔？”郑航几乎带着哀求的语气。
“不管怎样……”曾叔的声音里充满苦涩，“谢谢你来看我。”
“曾叔……”
“走吧，郑航，你曾是我眼里最好的小伙，希望你还没有改变。”
郑航不情愿地离开，轻轻带上门。他听到组装机又响起来，咔哒、咔哒……他很难想象梁乾跟曾叔这些年谈了些什么，但有件事是肯定的：不管谁杀了梁乾，都不可能是曾叔。这个可怜的残疾人也许是世上唯一为梁乾的死而落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