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自投罗网
两组人在江崖边相遇,欧菱向柯南雁汇报了与曾叔的对话,郑航久久无语。丁胜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太出乎意料了。离开十几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郑航摇摇头。
丁胜叹了口气。“是我无能,在这干了十几年,一直听到各种风声,也有过怀疑,却始终没有找到证据。”
“你说,如果我没有离开,是不是也会陷入这种混乱的关系里而浪掷生命?会不会也因为愚蠢或者疏忽而沦为笑柄?”
“不会的,听说你一直是那群人里最好学的,即使高二那年不走,也会考上大学离开原藉地。”丁胜说得板上钉钉。
可郑航不那么想。如果不是想着追随父亲去城里,他会不会也像刘泰一样,高中没毕业就跟柳心怡结婚?如果不是及时去了城里,他已经被混社会的朋友盯上了,烟、酒、毒品。有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变幻莫测的云聚集在冷洲上空,江面带来强劲的东南风。多少生命就这样糟蹋了,故乡里所有的遗憾像洪水般在郑航胸中涌起。他站在那里深深吸了口气,迎着风,听着江崖下面江水拍打石滩的声音。
他们决定先去看看那个女孩的母亲。郑航摁响了门铃,然后站在门阶上等着,风用力撕扯着他的裤腿。
开门的是个30多岁的女人,披肩黑发,白色T恤塞在中裙扎腰里,一副家居模样。她和郑航想象中的唐甘恩妻子不大像,怎么也难以有个17岁的女儿。
“这里不欢迎你们,请离开,好吗?”她冷冷地说,似乎早就认识他们。
“你认识我吗?”
“我们最有出息的同学,读书时所有女生的偶像,想不认识都难。”
郑航感到自己脸红了,那她可能34岁,最多35岁,也就是说生下女儿时只有17、8岁。他只知道刘泰和柳心怡是高二暑假那年奉子成婚,没想到她跟唐甘恩,也是同一类型。
“我几乎能听到时间的车轮在转动。”她似乎沉浸在冥想里,“你不记得了吗?也就柳心怡大胆主动,而我是隔壁班的,对心怡只有羡慕嫉妒的份。”
“江韵。”郑航说。
她假装吃惊地扬起眉毛。“好记性。”她说,“你一定是走错地方了,唐甘恩早就不在这里,你应该去寺院找他。”
“我就是想见你。”
“不,是唐甘恩。”她强调说,“我让人去叫他。”
“那我们先跟你女儿聊聊。”柯南雁走前一步,说。
“不!”江韵几乎变得歇斯底里,“她不想见任何人。”
唐甘恩到的时候,下起了雷阵雨。他一进门,也不管自己落汤鸡的模样,就急赤白脸地说:“郑航,你还有没有一点点情义,把我说过的话当放屁?”
他们全都挤在门厅里,先是江韵拦着,现在唐甘恩像一堵湿瀌瀌的墙,完全封住了他们入室的希望。
丁胜回头看着天空,在迷蒙的雨雾里眯起了眼睛。“好吧,我们走。”他说,“现在,我宣布,即日起撤销对你监视居住的命令。”
唐甘恩听着,面无表情,仍然一动不动。
几个人无奈出门,往刘泰家方向走去。
“柯警官。”江韵追出来,“求你们别再跟刘家小子说强奸的事了,也不会是梁乾干的,梁乾更不是刘家小子杀的。”
柯南雁扭头看着她,“为什么?我想要证据。”
江韵皱了皱眉,“刘家小子知道梁乾是我女儿的亲生父亲。”
“这句话还不够。”柯南雁说,“你手里有更关键的证据,关于杀人犯的。”
江韵瞥了一眼自家门口。“刘家小子知道,如果他不撒谎的话。”她说,“那是个谎话精。他根本不是郑航的儿子,那都是说谎的人编出来的。”
柯南雁盯着她。她这是装傻。柯南雁本想事后悄悄找她,但心里忽地产生一种感应,她只是要避开众人,暗暗地谈。
这种推理是对的。柯南雁不露痕迹地挨过去,江韵的手迅速从口袋里抽出来,就像特工接头似的,把一部手机塞进柯南雁的掌心。
“用过了,还给我。”她声音蚊丝似的,然后扭头盯着家门,语气又燥又硬,“去找刘家小子吧,别再骚扰我们。”
有时候,插曲比正剧更切中主题。柯南雁捏着硬梆梆的手机,感觉到江韵的温度。如果不出意料,证据就在手机里。江韵口口声声“刘家小子”,那是提醒她“刘家小子”手里还有一些过硬的证据。
本以为郑航回到家乡,人和地的熟悉会对他的侦查带来便利,谁知正是这种熟悉形成了隔阂或彼此的防备,使得他很难抵达信任的细节和内部。
郑航显然注意到了江韵跟柯南雁的小动作,脸上浮起一阵孤清和凄惶感,像灯影下的那一方暗黑,“嗤”的一声,被一根火柴点着,那样深重且沉重。
柯南雁假装不曾觉察,跟江韵分了手,便跟上队伍。她已经想好了,到了刘家,让丁胜和郑航缠住刘泰和柳心怡,她单独去找“刘家小子”。
刚进入刘家前坪,刘泰从屋角转出来。他果然无视一群人,只盯着郑航,脸上充满讥讽的表情。“你还是怀疑我杀了那个流氓,郑航。”
“我没有怀疑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郑航站住,感到虚弱乏力。“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刘泰。勇敢面对暴徒,舍己为人;勤勉扎实,在村里出人头地;从未对任何人动过一根指头,却让人人都感到敬畏。你的力量来自精神,而不是蛮力。”
“嗯,谢谢你的夸奖。”
郑航无视他的语气。“但你非常顽固、骄傲、自私。宁愿对事实视而不见,而不愿揭露罪恶,宣示正义……”
“别用你的理论想象别人。”刘泰的视线从郑航脸上移开,下巴的肌肉却愤怒地绷了起来。
“我几乎不认识你了,刘泰。”郑航还不想放过他,“想想吧,心怡那么怕你。你其实明白,把责任推给别人,包括我,其实是错的,但你就是不承认。”
柯南雁跟丁胜打了个眼色,径直走进刘家,柳心怡不在家,“刘家小子”对着风扇翻看着一本书。“看书呢,小伙子。”她说。
“刘家小子”其实早就注意到他们,只是不想理睬。“我叫刘航。”
柯南雁已听过郑航在村里所有的故事,仍不觉一怔,就像天突然放晴,阳光太透亮了,叫人睁不开眼。她不需要多聪明,就可以想象名字的来源。
“我们可以聊聊吗?就我们两人。”她露出坦率的眼神,“我知道,你一直在调查村里发生的不好的事情。”
“确实如此。”他看起来很平静,“我一直在等我父亲。”
“你父亲?”柯南雁的心一直在自转,但没想到别人也在自转,而且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自转。显然,刘航的自转并没有向她靠近。
“我跟你郑叔一起来的,我们向你了解的是同一起案件。”
“不,你们是例行公事。他不一样,他在整件事情里,我还要向他求证。”
柯南雁还想争取,却看透了刘航的眼神。他的眼睛里只有郑航一个人是清晰真切的,而她,以及丁胜等所有的面孔都显得那样荒芜,微不足道。
看来,揭开谜底的机会不是她独有的。她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只要揭开谜底,谁做都一样。“那你快去吧,别让他们吵起来。”她说。
刘航跑了出去,正好听见刘泰对着郑航吼:“你别得意,他不是你儿子。”
“我就是他儿子!”刘航说。他看起来不是迷惑,而是愤怒。
刘泰一瞬间哑了,脸挣得黑红。刘航将他挤在一边,拖着郑航就往僻静处走。郑航也惊呆了,他的喉咙发干,不知所措。“刘航,你……”
“您不是来调查梁叔的案子吗?只要您承认是我父亲,我就把所有证据都交给您,让您去抓那个恶人。”
郑航闭上眼睛,希望自己从噩梦中醒来,但刘航还没有说完。“您看我的名字就知道,对不对?我是你的儿子。妈妈和爸吵架时也是这么说。爸爸以前也这么认为,但后来他就不是了。他打我,说我是野种。”
郑航看着刘航胸前、背后和腿上到处是瘀伤。“这是他打的吗?”
刘航摇摇头。“这是我去找一个魔鬼时摔的,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他说,“您承认是我父亲,我就告诉您他是谁。”
郑航心里涌起慌乱和残忍,以他冷然的实用主义,只要拿到证据,何必在乎真的当一回别人的父亲。但他是一名警察,面对诉说和误读,公道与正义,还有证据来源的合法性,都不容他冒假弄虚。
“刘航,我以后就是你亲爸,你就跟我亲生儿子一样。”他只能虚与委蛇。
“不,我要知道谁是我的亲生父亲?”
郑航的话似乎给刘航造成了真正的伤害,给他十几年来所有被压抑的屈辱更加了一把火。他更加感觉到恶心、沮丧、失败。他掏了掏口袋,将一个小东西狠狠地扔在郑航胸口,然后往对面翠绿的山坡冲去。
直到刘泰追过去,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郑航才有一些新的感受,类似惊恐或遗憾,又近乎一记延时而来的追加打击:他承认是刘航父亲,有错;但更恐怕,他没承认,会错上加错。